天气忽然一下子就冷下来了。就像冰面破裂,“咔嚓”一下子人就掉水里头了。果然是俗话说的,“树叶是慢慢黄的,人心是慢慢凉的;天气嘛,它是忽然就会冷的。”
前天上午还可以穿短袖单裤。下午时候,起了一点儿风,就得秋衣秋裤,甚至都有人穿棉马甲薄棉衣了。路边几个唱歌的,热情高涨,可惜给冻得瑟瑟发抖;嘿,发音的时候还出现了平时咋都鼓捣不出来的颤音。
这天气,真的是太没个正形了。这么一惊一乍忽暖忽冷的,咋就能像个玩性十足的小屁孩儿一样呢?
时令走到这几天,天气热冷也就是一阵子的事儿,瞬息万变。出门的时候,嘎吱窝一定要夹一件衣服,或者肩膀上挂一件衣服,以防不测之风云突然之降温。
我在路上哆嗦着走过的时候,就听旁边几个冷得缩脖缩颈拢着衣袖的人说,“赶紧往回跑,中午咱弄一锅糁子面吃。”“好得很嘛,这天气,吃糁子面再解馋再得劲儿不过了。”
这俩人,真的是,说话也没说避个人,——把人家的哈喇子都快逗引出来了。
一到入秋天冷的时节,不由就想到了吃糁子面,煎煎火火的,身上暖心里暖。糁子面真的是一个能给人温暖的,让人心里很觉得踏实很有依靠感的农家饭。
我们老家那里的老一辈儿的人在指教小一代娃们的时候,经常说这么一句话:“吃饭穿衣看家当。”他们的本意是算着自家的本钱掂量着自己的能力干事情。我今天忽然觉得这句话可以这么着改一下:“吃饭穿衣看天气。”天冷了就加衣裳,天凉了就吃糁子面。
如今的保暖措施好多了,空调,暖气,人根本冻不着。我们小着的时候,那真的是叫一个天寒地冻啊!一入秋,风就像刀子一样朝人的脸上刮,从脖颈、袖子口、腰襟口、脚腕子等等这些衣服缝子处往人的皮肤上挠抓。雪经常下,而且一下就是到人腰那么厚。屋脊啦,树木啦,山梁啦,都弯出胖嘟嘟的曲线。
冬天的老家那里有几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个是稍微上了点儿年岁的人,头上都裹个头巾,头上不冷;腰上围个围巾儿一样的腰带,把大襟棉袄扎起来,风就从衣襟那里灌不进去了。还有一个是,天晴了,都圪蹴在山墙背后向阳处的苞谷杆杆儿捆捆那里晒暖暖;天阴了下雪了,就挤在烧腾腾的热炕上取暖。
我们那个时候家家都有个烧炕,一到天冷的时候,硬柴火烧得热腾腾的。隔壁邻家来串门子,都是往往炕上让。然后核桃啦大枣啦柿子啦柿饼啦板栗啦的,各种野果拿盘子碟子端上来,边吃边聊。我们管这叫窝冬,有的地方叫猫冻。
家家有大炕,家家后院房檐底下有一溜儿硬柴摞子,一堵墙似的。就是用来平时烧火做饭冬天烧炕取暖的。谁家的炕大,坐的人多,谁家家里就老那么热闹。
城里人老弄不明白,农村人之间的关系咱那么近乎的,那么融洽的。吃饭的时互相候串门子都不说了,还直接下手在人家锅里头直接舀饭,——热腾腾黏糊糊的糁子面,一勺子就是一大老碗;再剜一大蛋子油泼辣子,坐炕上吃。在我们农村里,邻里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吃出来的处出来的:饭是不管谁家锅的随便舀随便吃,炕是随便谁家的随意坐。不像城里人,都住在相互隔离的火柴匣子里,对门不搭话,同楼不相识。我们乡下人经常笑话城里人:都是些熟悉的陌生人。我们很想不通:人跟人的关系咋能处成这么个破烂样子呢?就跟电线杆子一样,距离不远,互不搭话,都冷冰冰地杵在那里。
农村里地方还是撇脱,方便大聚会大闹腾。逢着天气晴太阳暖的日子,大家聚到一个院落里,挖菜择菜洗菜煵菜,——糁子面的下锅菜,一定要有煵蒜苗,胡萝卜,香菜,撒三五个鸡蛋花;如果弄点炒豆腐蛋蛋儿,炒几个稍微焦过头的辣子角角儿,更美。还有,洗好的菠菜白菜可以在面临熟的时候直接下锅。和面擀面切面,——糁子面要擀好,拿擀杖格着,切成筷子宽的细条条儿一拃长的短截截儿;添水搭火烧锅,自然用的是挂挂儿硬柴。
糁子面是先熬糁子后下面,行家都说是糁子熬个八成熟,然后下切好的面条儿。糁子面之所以糊,黏,香,功夫就在这里头,是熬出来的。把煵的菜往锅里倒的时候,拿饭勺挖一勺子臊子,好好搅几下,匀乎了。那个香味啊,跟着热气儿直接往人的鼻子里头钻。还说啥呢,直接开吃!
“一碗糁子面,大被子热炕。”这是我们早些时候老家人最向往的生活,也拉近了人与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如今,动不动就拆迁呀安置呀,硬生生割断了人跟人之间的距离。住到火柴盒盒儿一样的楼房里,人感觉捂人得不行不说,想跟熟识的人说个话都不方便。好好端端一个村子,乡里乡党的,一竹杆给敲得东跑的西荡的。“纵是同城不相闻,啥时再吃糁子面?”
老家人都说,人跟人的关系就是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处出来的。城里人也说,人跟人的关系是吃吃喝喝玩玩笑笑走出来的。——到底,还是不同嘛。前者是糁子面大热炕;后者是茅台酒甲鱼汤。营养不同,最后的关系也不同。
我跟很多“能吃”的人,最后都成了好朋友。得要感谢糁子面!
我喜欢看书。春夏的时候,可以有“小窗高卧,风展残书”的惬意。秋深冬近天冷的时节,热炕暖身,闲书怡情,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何以御风寒?一锅糁子面。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