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美食   2024-10-18 07:10   陕西  

      算起来,舅舅现在也七十好几了。

      我时常在心里为舅舅鸣不平。感觉他生不逢时,时运不济。

      母亲家里他们兄弟姊妹五个,舅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在东岭村他们那个山坡上的农村人家里,自然是被当作宝贝疙瘩来疼惜的。家里五个孩子里面,舅舅念的书很多,他也念得很好,上到了高中。可惜,当时那个时候,国家的大学停招了,所有念完高中的,不管你念得好与差,都得回家当农民种地。

      像所有他们这一茬子人一样,饱读书籍的舅舅,生生被农村枯燥繁重又没有多少价值的体力农活给埋没了。——以舅舅肚子里装了那么多的书,做事认真而且专注如一,还有他那么平和的性子,他至少应该能当个老师。真的,舅舅要是当个老师的话,一定会是一名很出色的人民教师。

      就在舅舅他们村里,有好几个人在我们上学的时候做老师。他们里面,有一个说话都不利索,给学生讲课,连我们这些屁大的孩子都说“他上课黏得跟狗怂一样的”。

      没办法,那个时候都是村里的干部安排的,有人去村里教师,当民办教师;有人去医疗站打杂帮忙,慢慢地成了赤脚医生,背个画着“+”字的药箱子给大家看病;还有人,就像舅舅这样的人,被安排去管理大队的图书,同时兼任队里的会计和记工员,还要做图书管理员。

      人啊,其实就像一块布料,做成了帽子戴在头上,就是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纳成鞋底儿垫在鞋子里面,就是被踩在脚下了,直到烂掉。

      旁的人我不知道,去做民办教师里有个人,自己才是念了个初中毕业的。都说,要给学生一碗水,你至少得有一桶水。他自己才一碟子水,你想想能给学生多少水,最大几滴眼泪那么一点点儿吧,还是口水流下来的。所以,很多学生都对他意见很大。

      可是,人家跟大队长是本家,过年的时候要拜一个祖先,在一个供桌前磕头。这么着,读了初中的就去当了老师,而我舅舅个高中毕业生在生产队里记工分,当饲养员喂牛,还要兼管图书。

      还是我舅舅这个人性子好,人家给安排啥就干啥,而且还干得蛮好的。他把这个记工分的事情也能做得家村里人啧啧叹服。怎么回事儿呢?我舅舅他们那个时候没有计算器,干啥都是凭口算,还有就是老式竹算盘。对了,舅舅那里有一把很精致很漂亮的算盘,暗红色框子,黑色算珠子。舅舅平时把它擦得干干净净的,用一块儿白布包裹起来,放在柜子里。用的时候,拿出来,把包裹布叠好收拾着。算盘有一尺半长,舅舅把算盘啪啪摇两下,上下格子里的算珠子就乖乖地就位。舅舅端坐在那里,收了工的社员们排着队来登记工分。那么多人,舅舅一点不怵,一点不慌,也一点儿不耽搁,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往过直接走。舅舅是左右手同时打算盘的,就跟咱们现在用俩计算器同时计算一样,好预防出错。大家只听到算珠子“噼里啪啦”的响声,他们各人的工分就已经算出来并且记在了工分本子上。

      我七八岁以前,都是待在舅舅家里的。我就像黏在舅舅屁股后面的一块坐垫,舅舅走哪里我跟哪里,舅舅干啥我在跟前帮倒忙。舅舅两只手噼里啪啦打算盘的时候,我就像个小跟班儿一样站在他身后,骄傲地仰着头,看着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一个走过。

      那个时候,我心里觉得舅舅好厉害啊。他们都要下地干活,出重苦力,收工回来弄得满身泥满身汗。舅舅可以不用下地,干着人人羡慕的轻省活儿。

      村里有些跟舅舅年龄一样大小的,有是出于眼红的,有是出于不服气的,还有的可能是带有点欺负舅舅这个人的脾气好,他们在舅舅跟前说话的语气,就有点像没有经过霜打的萝卜和柿子,辣乎乎的,涩兮兮的。可是,他们也就仅仅只能说说而已,因为他们念的书没有那么多,更不会打算盘了。就说这记工分的活儿吧,要让他们来弄,指定能给弄成一锅浆子。正是因为其他人弄不了,不会写字不会打算盘,才给了舅舅让他来干的。舅舅对于那些加砖加瓦的玩笑说风凉话,都是默然一笑,从来不放在心上。

      他们就都说,舅舅是个老好人。他们的这话里,掺着浆水和醋,味道酸溜溜儿的,不咋样正。以至于我现在听到要是有人说谁是个老好人,那一定是带有笑话人欺负人的意味。比如,早些年前我还个二十岁的时候,去大十字那里一个鞋店买运动鞋,就有个卖货的中年油腻大叔,拿类似的话语应付我。我当时也是用了跟舅舅一样的方法:轻轻一笑,不予理睬。我不知道舅舅那个时候心里咋想的,我心里是怎么嘀咕的:“自己狗屁都不是的玩意儿,还长了个爱笑话人的嘴。”

      舅舅读的书很多,他很痴迷读书。我现在这个喜欢读书的程度,跟舅舅比起来还差半截子着呢。那个时候我老晚上就厮跟着舅舅一块儿睡在大队饲养室。——饲养室是个五间大瓦房连排子,三间做大队饲养室,两间是大队图书室。舅舅白天主要是记工分,晚上主要是当饲养员喂牛。大冬天的时候,舅舅早早儿地就把土炕烧得热乎乎的。我们吃罢饭上来,——饲养室在舅舅家沟坎上面,他先忙完给那些牛们喂料,然后就靠着烧炕背栏给我读书。

      舅舅小时候的成长很艰难,那是因为他们那里那个时候经常闹土匪。这个的事情舅爷就曾经跟我说过,“土匪一来,家家就得把牛啦粮食啦能藏的藏,能背的背,大家都往窑洞或者山够的林子里面跑。等土匪走了,再回来慢慢拾掇。——那时候一年总要闹几回土匪。”我能想象得到,母亲跟舅舅他们都是在提心吊胆中长大的。

      我对《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还有《烈火金刚》《夜幕下的哈尔滨》等等这样的小说之所以很快就能走进作品里面,大概就是因为舅舅是在闹土匪的艰难环境里长大的。舅舅能把这些小说朗读得抑扬顿挫感情拿捏得非常到位,这给了我走进这些作品做好了第一步铺垫。

      我们读初中的时候,最风行的就是说评书。什么单田芳呀,什么刘兰芳呀;什么《三国演义》舅舅读书半文言的《隋唐演义》啦,什么《杨家将》啦……不要说小孩子了,就是那些大人们也吸引得到点了就撂下工具往家里跑,爬在收音机跟前听。我喜欢听这些评书,但是他们也就那三两本书成天摆弄。而舅舅几乎把他们队上图书馆里那些砖头一样厚的大部头小说都给我诵读过。我的许多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对语言的感觉和小说描写的情景想象,都来自于舅舅这里。

       后来,生产队解散后,舅舅下地干活回来,往往顾不得吃饭,就趴在厦房里的炕头上看书了。舅婆得喊他三五回,他才很是不舍地合上书,把自己看到的地方夹一片树叶,当作书签儿。

      很有意思,不要看我们老家是一个那么偏僻的小山村,但是我读书的起点蛮高的:都是《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红岩》《李自成》《金光大道》和《艳阳天》等等这样的大部头小说。而不是像别人那样先是报纸杂志,再是正规的书籍。虽然我读这些书的时候,还是单纯的沉醉于战斗故事情节,但毕竟还是早人一步地踏出了。

      我现在写东西的时候,其实心里也在默默地诵读着,就像舅舅当年坐在热炕头给我读书一样,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现在坚持用陕西方言老写,也用方言来读。那种感觉,就像我们这里的特色小吃,——浆水软面,大肉辣子疙瘩,比普通话好的多。舅舅给了我一个写作的技巧:写自己的句子的时候,一定要走在心里读,体会词语的意思和味道,还有句子的语气和节奏。要得让别人能接受,首先你自己要接受,感觉舒服了才行。

      我们家,父亲这一辈子盖了七八次房,舅舅跟姨夫都来帮忙。——我那个时候已经上学读书了,在二中。舅舅每次来的时候,吃罢饭,父亲让他好好儿歇一歇。舅舅便会拿出一本书,在那里乐得呵呵呵地看。

      大家其实心里都跟我一样在替舅舅感到惋惜:舅舅要是在学校里当个老师,该多么适合他呀。肯定,他会是我们那里不可多得的好老师的!

      这些年,舅舅也上了年纪了,喜欢住在村子里的老家。舅舅最大的爱好,应该还是坐在院子里,或者是热炕上,拿一本砖头一般厚的小说翻看。

      很多人都问我是咋样喜欢上写作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虽然笑而不答,其实我的心里很清楚:在我还是个五六岁七八岁的小孩儿的时候,舅舅就把我引上了阅读的这条路上。


(作者简介:陈启,“南山白丁”,“白杨泉人”。陕西西安人,写作爱好者。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专版。)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

南山白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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