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最早的时候,是在现在郑家岭下去那个坡底下,白杨泉北边这里。
三间瓦房,灰墙碧瓦;老式木门,跟对襟衣褂一样对开;老旧木窗,窗框子是横竖交错成“井”字型的,做工倒很精细。我们一大家子祖孙三代八九口人,都挤在里面度生活,屋子里被用墙隔成了几个厦子房。
我那个时候才是屁大点儿个的小孩子,也就五六岁不到吧,对家里的房屋布局大多数都不太记得清楚,独独对房前屋后的几棵树颇有些印象。屋后有两棵大白杨树,它们俩是从半坎上扎根长出来的。我自然不知道它们是啥时候出生的了,因为在我看到它们的时候,我就得把脖子仰得像看太阳月亮和星星一样看它们了:那么高啊,咋长的。北边还有几棵槐树,歪脖扭身子的,丑,而且不成材,我就懒得去看了。
最吸引我们注意,也最有景致的树,都在屋子前头,场院上,沟坎处。贴着东西房檐头的是两棵树:一棵是桐树,泡桐;另一棵也是桐树,还是泡桐。我先前不太理解家里人为啥要栽桐树。桐树夏天的时候,上面老往下面掉那些绿颜色的胖乎乎的满身长满细刺的毛毛虫,叫人看了心生害怕,还又恶心得要死。可是,爷爷父亲他们都好像不理不睬我们这些小孩子家的心思,照旧任桐树快快活活地长着。直到有一年,爷爷跟父亲把那两棵桐树伐倒,锯成木板;然后呢,家里就多了木柜,粮柜,搁碗筷盆子的橱柜,放衣服的箱子,还有一个吃饭用的小方桌,以及小板凳儿。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小板凳上吃饭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了:原来泡桐长得快,不几年就可以锯成木板做家具了。它是速成材,跟院子右前方那里的两棵千白杨一样。
老家房子右前方沟坎底下和上面各长着一棵白杨树,爷爷说那是千白杨,长得快,十几年就能锯倒做门窗料了。白杨树啥时候栽的我们不知道,也没问爷爷。但是,当我们有一天看到爷爷跟父亲把那两棵白杨树也伐倒,——它们俩长着的时候只觉得好高,不咋样壮;可是伐倒之后躺在地上的时候,居然那么粗壮了。我曾经尝试着去搂抱,差老大一截子呢。我感觉不要说做门窗了,叫我看就是用来做房梁立柱,也是完全能够胜任的。爷爷听了我的话,摸着我的脑袋笑着说,“白杨树木质太酥了,不能做房梁跟立柱担子,它们最适合做门窗和家具。——房梁担子和立柱,得用松木的!”
我那个时候还小,但是也知道了这么些道理:树,也是各有各的才能,各有各的用处。
甭管是能做大木料的白杨树,还是能做小木料的泡桐,我对它们的兴趣不太大。它们爱长不长,我才懒得理会了。我的眼睛,一年四季地被拴在了那些柿子树,软枣树,拐枣树,大枣树,核桃树,还有梅杏树上了。
柿子树就在老家房子的左前方,刚好临着沟坎。这柿子树真是好啊,奶奶跟我们说我们家的这柿子是盖帽儿柿子。长大了的时候,真的就像一个帽子,或者说像个蘑菇。这柿子的好不只在长相上,它关键是没有核,吃起来方便极了。
柿子长成了的时候,能有玻璃杯口那么大。我们坐场院上看到它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时候,就是熟透了,可以吃了。我们立马像猴子一样,三两下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熟了的柿子红得透亮,软骨嘟嘟的,得俩手合起来掬着托在手心里,忍不住就要吞一口。奶奶赶快跟我们说,“去,拿个馍就着吃。”奶奶真的是太叫人佩服了,“柿子就馍,吃了不搁。”真的,熟透了的柿子,就着软蒸馍吃,你试一下子,管保你就放不下了。一定是吃了还想吃,吃了还要吃。
有些柿子就比较调皮了。它那么亮晶晶的,几乎都透明了似的,还那么火辣辣地勾引着你。你爬上去,它却在树枝尖尖儿上。莫要说伸长胳膊,就是真跟个猴子一样荡过去,也够不到的。于是,底下就递过来一根竹竿,是我们提前准备的柿子箩箩,——在长竹竿顶端绑个比较锋利的铁圈圈儿,下面缝个小兜兜儿。——任它再调皮再狡猾的柿子,是藏在几个枝桠间,还是躲在树叶里,底下的人看着呢,指挥着,“朝左,过了,偏右了,回一点点儿。”“把那片叶子拨开,就在紧后面。”就这么着,我们拿柿子箩箩探过去一钩,它就乖乖儿地落袋了,不受一点儿损失。
钩柿子的时候很快乐,我们喊喊叫叫的,热闹的很。吃柿子的时候很甜蜜,这个盖帽柿子品种真的是太好了,那么甜,还没核。钩柿子,吃柿子,让我们童年的秋天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无尽的快乐。
打核桃也有很多的欢乐,它比摘柿子的场面大很多。
老家房子右前方沟坎底下有两棵核桃树,它们俩斜向而立,攀比着往高处长,就像要在天空里抓一把薅下一片云朵儿似的。——老家的那两棵核桃长得真高啊,外面在沟坎上面平看过去,才及它们的膝盖那里。我感觉,它们俩那么傻乎乎地朝高里长,可能是有意要跟旁边的白杨树较劲儿。
核桃树高大,每年的核桃结得繁密,疙疙瘩瘩的,串串嘟噜的。打树底下走过的人,都羡慕地说,“这核桃树,咋这么能结核桃的呢!”
这两棵核桃树都是离仁儿核桃,砸开后,仁就剥离出来了,吃起来特别方便。隔壁邻家也有核桃树,是夹仁核桃,砸开后,得拿指甲从曲里拐弯的壳子里一点一点地抠核桃仁。他们就说,吃个核桃,得使出吃奶的劲儿,弄得人满头大汗的。后来,他们就要了我们家的核桃去泡水发芽;还有几家是剪了几个树枝,拿去嫁接。
入秋不几天,就得打核桃了。打核桃的时候,全家出动,上树的上树,在底下拾核桃的拾核桃。
核桃树皮又光又滑,光溜溜儿的,人腿夹不住脚也扒不住。我试过,越爬越溜,最后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上了。上核桃树的任务就交给了大哥,他上树有技巧,很快就上去了,跨坐在粗大的枝干上,手里抓着竹竿用力敲打。核桃就像下雨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们都在场院里先坐着,等大哥敲一起子,歇息的时候,提着竹篮子赶快去捡拾。
打核桃,两棵树得好好儿一天时间。有点儿累人,但是收获真的是叫人直想笑。这两棵核桃树呀,真的是太勤快了,悄没声息地就给结那么多核桃。我们吃是根本吃不完的,还能拿出两三大袋子到集市上去卖钱呢。
我们家每年过年的大年夜,核桃都是没缺席过的。
拐枣也熟了,软枣也熟了。老家的秋天,简直就不缺吃的。
那棵梅杏树,是长在老家屋子门正对着的沟坎上的,我们如果坐在屋当间儿看过去的话,恰好能看到它的肩部以上部分。
这个梅杏树好啊,杏子能有学生娃们训练用的铅球那么大小,我们俩手合着也笼不住它。
这杏是五月底割麦的时候黄。黄了就熟了,熟了的时候黄亮黄亮的,跟透明了一样。里面橘红色的肉,厚厚的,汁子很饱,真有轻弹即破的感觉。我们最喜欢的吃法,就是吃杏就蒸馍,一个甜一个香,这究竟能是个啥滋味,你单单就闭着眼睛想一想,口水都能拉二尺长。
这杏树,勾引得我们从三月份桃花杏花开,一直到五月底麦子黄,睡不好觉,真的睡不好觉。睁着眼睛看那些杏子一天天长大,一点点变色;闭着眼睛,想着它们跟核桃一样大了,跟苹果一样大了,跟铅球一样大了,然后,就黄了。我都不知道多少回,半夜里醒来,坐在那里想象着杏子的样子呢。好多月明星稀的初夏夜晚,爷爷奶奶和父母他们坐在场院里说话,我们偷偷跑沟坎底下草丛里藏起来,偷看着杏树上的杏子。我们盼着大人们赶快回家睡觉,我们就去摘一个先吃为快。奈何,大人们早都发现了我们的小阴谋,对着沟坎底下草丛里的我们喊一声,“赶紧出来,回家睡觉。”我们跟猫一样的,乖乖就都上来了。
杏子好吃,可是要顺顺当当的吃到也是不容易的。我们得帮家里人干活儿。我们割不了麦子,但是我们能捆麦子,把麦子捆捆儿装架子车上帮忙往回拉。我们还能晒麦子么,隔一会儿搅一遍。劳动,就能得到杏子吃。
老家的树,让我们老家那里的春天有了春天的景致,让秋天有了秋天的收获。更重要的是,让我们童年时候的成长,有了满怀的期许和无尽的欢乐。
如今,老家挪了地方,但是,我们还是在房前屋后栽上了花草树木。被花草树木围绕着的房子,总是叫人有闲居静想的雅致。
我忽然想到了陶渊明,不过,我们不栽柳树,而是石榴树,核桃树,还有一棵柿子树。——我们没有陶渊明先生那么雅致,我们觉得还是俗点儿好,悠闲地居住着,嘴里能有点儿吃的,多好啊。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