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家里兄弟姊妹六个。她上面有个哥有个姐;下面有俩妹一个弟。弟弟最小,老六。
当初为了把她们六个养活大,父母真的是脱了几层皮。俩年轻时候浑身是劲儿的人,没几年工夫愣是给弄成了弓弓腰罗圈腿儿,脸上的皱褶就像榆树皮一样,全是挤挤密密的道道子。那是风吹的日晒的雨淋的,更是岁月给淘洗的,它们的方向都指向了一个地方:苦,累!才四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都像六十多的老人了。
庄稼人的苦累,就跟一层皮一样,自打他们俩人结婚,就牢牢长在了他们身上。随着娃娃们一天天出生长大,越勒越紧了。
俗话说,“庄稼汉娃多,二流子话多。”六个娃一个跟着一个哭喊着来到世上的时候,他们俩人心里真的是喜忧参半。尤其是三妹之后,他们三个简直就像包袱蛋蛋儿似的,压得父母俩人腿都打颤颤子。父母俩人,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村人,除了种地,没啥大本事。指望着在土地里刨腾,要把六个娃养活大,人一想就头皮疼。他们俩人给熬煎得,成晚上睡不着,长吁短叹的在炕上拧腾着。庄稼人过日子,艰难啊,尤其娃们多的人家,简直就像下雨天背稻草,越背越沉。日积月累的劳苦,把父母俩人弄成了没把儿葫芦,一天都没见能说一句话。俩人的胳膊腿,都长了机械的,硬棒棒的,跟木偶人一样,没有了一点柔韧性。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成不变的房上的瓦片一样:晦暗,呆滞,还老吊吊着。
父母的这些辛酸,其他兄弟姊妹几个不知道还能记得不,三妹是记得牢牢儿的。她的印象里,自打她一出世,她们家就给“穷”字死死地盯上了,老也躲不开。就像爬山虎,把她们家的山墙抠得紧紧儿的,斩不断,甩不开。
姐弟六个里面,她跟六弟是家里考上学的,其他几个都在农村。大姐最早嫁到了邻村,姐夫是个杀猪的,性子劣,脾气不好。听人家说家里当时的境况实在是都揭不开锅了,媒人来提说,那边给的彩礼也还行,爹和娘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真是俗话所说的,“跟上杀猪的翻肠子,跟上做官的当娘子。”大姐夫是个粗头儿,性子还有点儿愣,说话顶声顶气的。平常从来不到家里来,八九年看来不了一半回;来了还就是个装老充大,发脾气。三妹印象里,大姐夫好像就没踏进过她们家的门。父母好像也一直就当没有这个人似的。
大姐刚嫁过去那几年,他们俩成天打架。大姐夫是农村人说的那种二球货,打媳妇就跟捶布一样,男人家手脚又重,结结实实朝死里打。据说是婆婆跟她儿子跟说的,“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她婆婆腿有点瘸,腿瘸心眼儿也就不对路,成天教唆儿子打媳妇。老早时候,女人家还是可怜。嫁给了人家,就成了人家屋里的家具一样,任人家摆弄。大姐是念过书的,遇到个杀猪的,比秀才遇到兵还麻烦。杀猪的,随时身上都带着杀猪刀,脾气犯了就把刀子提出来了。大姐是硬生生叫人家给打怕了,性子都蔫得跟深秋的毛毛草一样了。而且,人还有点儿古怪了,老爱一个人嘀嘀咕咕地嘟哝,还莫名其妙地给自己姐妹发脾气。大姐自从嫁给了杀猪的大姐夫,成天天成年年翻肠子,把自己都翻得光认钱,不认人了。不认其他人无所谓,居然连父母都不认了,她几个小姐妹眼里,大姐简直就没有啥感情了。——她离娘家三四里路的距离,她一年能回来看看老爹老娘的次数,一个手的五个指头都够用了。哥是父母当初一心要供济叫好好念书的,可是,也是怪父母太溺爱了,惯得他念书不下功夫,念不进去,成天耍。最后,念到初中没毕业,就收摊子回家了。屁大个年龄,个子还没有镢头把儿长,能弄个啥呢?父母就叫在家里闲待着,村子里胡跑着耍。一耍两耍的,就给耍疯脱了,成了个油混子。啥都不会干,也啥都懒得干,最要命的是,结婚后没有一点责任心,心里没有负担。对父母,没有一点点儿做儿子的责任心。
据说,大姐不大回来,是因为心里跟父母置着气的。当初大姐念书的时候,还念得不错,能考上高中的。但是父母说女娃家,念那么多书有啥用呢,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的,钱都白费了;家里娃们多,净是吃饭的嘴。他们叫大姐把念书的机会留给了哥。结果,哥还把书给念成了那么个烂蛋样子。大姐出嫁的时候,据说一千多块钱的彩礼父母收拾着,是专门留给哥以后娶媳妇用的。——那个时候六弟还是豆芽菜那么个小不点儿。这就更叫大姐心里不痛快了。
两个妹妹实在是念不动书,自己甘愿回家帮父母做农活。那个时候,家里的农活多的很。几片子地,种秋夏两忙的苞谷小麦,还要在一大片地里种瓜务菜,农闲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带着筐子,走街窜巷地卖钱。等到要嫁人的时候,俩妹妹都找了个家境一般的人家,跟自家父母一样凭下苦过日子。父母俩人,看到俩女子这样的境况,心里也不大得劲儿,可是又没啥办法。儿女的路嘛,父母再着急再担心,也替他们走不了呀。更何况,他们俩人也是两只手捂席面,漏洞大的很着呢。
六弟读的是个中专,自己谈了个女朋友,女娃是外县的。毕业后分配的时候,俩人关系还好着呢。人家父母对六弟没啥意见,就是一个条件,要叫男娃过去给他们家顶门呢。“老小老小,一家人心里的宝。”父母纵有一百个舍不得,但是一想到儿子的媳妇,放在自己跟前,根本就没有一点苗兮。弄不好,最后还给耽搁了呢。没办法,最后吧,只好长叹一声,儿子就去了外县,做了上门女婿。最有出息的男娃,弄到头儿来,反倒给人家顶了门,父母俩人的心里,就像给铁耙耙儿镂了一遍。
三妹自小就跟这个最小的弟弟的亲近,心里最疼他。他工作后,六弟的念书费用,基本都是她给供的。可是,生活逼得他们家没办法,只好把他放出去了。
有人说,养娃就跟老母鸡养鸡娃子一样。鸡娃子真的长大了,自己跟前一个都留不住。你看,父母养了六个子女,临到老了,果然跟前没留下一个。——留了个大哥,是个干活没本事,脾气还大得怂一样的,动不动就跟父母顶开了。父母给沤得,直捶胸膛,“上辈子是遭了个啥孽呀,这辈子把好好儿个麦苗苗儿给务成了毛毛草了。”
爹娘苦也罢,骂也罢,人家的脸瞪得跟块板儿砖一样平。你闹得紧火了,人家还砸开锅摔开碗了。哥哥是鞋样子,嫂子是鞋底子。哥哥在父母跟前是那个怂样子,还能指望人家嫂子在父母跟前咋样吗?嫂子不吭声,都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嫂子干脆就不咋样跟父母搭话了,更不要说父母有个感冒发烧她去给递个水买个药了。
家里闹得跟开水锅一样的时候,他们几个就都回来熄火。——六弟路远,自然不能次次都回来。可是,人家是个当哥的,她们三个当妹妹的能说啥呢?只能是劝,再劝,继续劝,话还不能太重。
农村人都说,“爹娘的路短,哥嫂的路长。”
三妹她们姊妹四个,只能陪着父母坐在后边的老炕上唉嘘唉嘘地垂泪。把娃养不出个名堂,还不仅仅是生活过不好,最主要的是他连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更不用说孝敬心了。
父母的眼泪,愣是在眼眶里打转转子。叫人看了心疼。三妹说:“眼泪一旦让它流下来,那就得天天用盆子接。就跟咱们家当初的房子漏雨一样,就不敢停手。”
(封面照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