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润生和小芹他们两个人的心里,大学跟高中的学习强度差不多,甚至比高中那种急于跳出农门的愿望逼迫下的强度更强烈。难怪老师们都说,高中读书靠老师,大学读书靠自己。大学里,要是自己放松了自己,那就彻底放脱了,游游荡荡混混哒哒几年,啥都没学到,就是混个文凭罢了。
两个人,一个是研究人体世界的奇妙的,一个是研究精神世界的奥妙的。但是,在真正见面的时候是没有啥话题可说的,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沉默。
木头跟木头在一块儿的时候,是需要火的。可是,他们俩都没有火,那么,两根木头在一块儿就毫无趣味了。他们之间除了正经话,简直没有一点儿东西可聊。而人跟人的感情,尤其是异性之间的聊天,就需要不正经的甚至有点儿浮浪的玩笑话语才最合适。酒桌上经常会有人说荤段子,很无趣。可是,在他们这样的场合,还真需要一个荤段子来造氛围才好些。奈何,润生没有这样的能力,把人能急死了。
木头跟木头待一块有啥意思,水泥墩子跟水泥墩子待一块儿有啥意思?他俩都烦了。是那种渴望在一起,在一起又那么索然寡味的郁闷的烦。
郁闷这东西跟其他啥还都不一样,它有利息,利息不停地滚动呢。俗话说,不怕人生气,就怕利滚利。
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俩人的学校距离也不是太远,但是润生跟小芹俩人见面的次数真的实在是太少了。国庆见了一次,元旦见了一次,寒假虽然都没回家,但是各自都在忙着恶补呢。——小芹泡图书馆,现在做兼职管理员,读书更方便了。润生在理论和实验室两头忙,吃饭都是跟在家里大老碗吃捞面一样,十分钟搞定。
女孩子的心,就像一棵稚嫩的小树苗,得需要经常浇水滋润一下。润生在这个方面,就略显呆板老实反应慢了。他虽然一直都很准确地记得给小芹留亮柿子,——上大学后,他还能记得去街道上买亮柿子送过来。但是还从来没有真真正正面对面眼睛看着眼睛地跟小芹交谈过跟男女之间的那种跟恋爱有关的事情。他俩坐一块儿,正经得跟在教室听课一样呢。
俩人交往了那么久,——甚至可以说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小芹心里其实一直抱着一个女孩子高贵的心里尊严,希望听到润生开口说出“我爱你”,哪怕是“我喜欢你”几个字。可惜的是,能给她送这么多年亮柿子的润生,不知道是脑子被塑料泡沫给包住了,还是嘴让水泥给封住了,他就是说不出来。这就像俗话讲的,鲜花并不介意插在牛粪上,奈何“牛粪”没有反应。
他们俩在一块儿,没话说;分开了,又各自思念对方。
莫言说,“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尤其对于不善表达的润生来说,思念就成了下面锅里滚动的开水了。
思念太浓了,就成了烦躁。烦躁是一条蛇,它不咬人,但是纠缠人,折磨人。忙起来的时候,他们的身心是紧张和充实带来的轻松和满足。有点儿空闲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就会有那种折磨人的思念和烦躁。
中秋节那天,是个周末,天气格外的好。那天他们提前约了一下,润生一大早早早儿就过来了。小芹那天穿了一条连衣裙,没有袖子,没有领子;淡黄色,像土豆切开的那种黄。在一片秋光里,润生的眼睛先是一亮,就像仰头看天空,被太阳照到了一样,眼前一花,一片晕光弄得他有点发昏。一块儿从玩伴儿到长这么大,他第一看到小芹穿裙子的样子。他有点不敢相信,在校园林荫大道的梧桐树底下定定呆愣了半天,还把眼睛揉了半天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的确是跟自己家住后对门,上学当同桌,到了大城市是同村的小芹。他们小时候,老师讲过灰姑娘的故事。前一次,他听小芹跟他讲过《简·爱》那篇小说。现在,他眼前站着的,不就是通话里,小说里的主人公么?
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显示人品”;又有一句:“如果我们沉默不语,我们的衣裳与体态也会泄露我们过去的经历。”润生感觉莎士比亚说得不十分准确,“衣裳让一个人会从地上飞到天上,从灰姑娘变成小天鹅。”一个成天研究人体结构的大学生,却忽略了人体艺术的美。他发现自己真的就像个傻子,跟小芹一块儿长这么大,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些。
有个词儿叫“怦然心动”,他的心里奔腾着千军万马。可是,操持惯了手术刀模拟演练的润生,忽然一下子就让自己静了下来。此刻,别人的心跳是兔子,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他的心跳就是乌龟,是静静的顿河,波浪都细微得像丝线。
润生真的是一个不懂浪漫的人,实在得跟老家山坡上的槐树根,瓷实得很。那一天他叫小芹在小芹学校门口外面那天饮食街上吃了个饭。然后小芹问他,
“今天有啥安排呢?”
“没啥安排,就是来看看你。”
“看看我?我有啥看的,鼻子跟人不一样,还是嘴跟人不一样;腿没人家长,还是脚比人家小?”小芹最近在读张爱玲,老师安排了叫把张爱玲的书都要读一遍。小芹说话的时候,里面就裹了张爱玲说话的味道。
润生个瓜老实头儿,叫小芹几句话给弄得气都憋住了,脸就像老家门前头的泥塘,见了西北风见了霜冻,立马就板结起来了。咋办呢?山里头出来的,就是这个样子的,实在得咋核桃树,不会说话了就闭口保持沉默。山里人的沉默,是浸了水的沙袋子,又湿又沉。湿的是嗔怪,沉的是怨恨。
小芹一看润生那个老家后院墙上一样的南瓜脸,有点来气儿了。但是,毕竟是读了一年多古今中外名著的中文系大学生了,心里的怨愤就像高压锅里的热蒸汽,脸上却平静得像一页书,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清淡又略带客气的客套话,“没啥安排了,咱俩一起去我们图书馆吧。”
秋阳洒金,秋风徐来,小芹爱心爱意地人生第一次穿上了自己很珍爱的连衣裙,却得带着润生进了图书馆。
小芹把张爱玲的几篇经典小说拿给润生,叫润生也看看。——润生读初中高中的时候,也很喜欢读文学书籍,都是些前头少很多页,后头也少很多页的小说。虽然是半拉子,但是大家都得还是蛮有趣味儿的。这些没头没味的文学书籍,让他们枯燥紧张的高中生活,增添了些许轻松。
“我不爱看女人写的书,太肉了,咕哝咕哝的。”这可能是很多男生的普遍心理,他们就喜欢读男作家的作品,喜欢那种风格。男人的作品是山东大汉,女人的作品是依人小鸟。这不是他们背后说,在公开场合他们也这样说。润生个没眼色的,这个时候把自己心里认为的话给说出来了。
小芹看了他一眼,“你读过人家的作品么?”
“没读过。”
“没读过就不要随便说。操心人家笑话你着。”
润生接了过来,但是实在看不进去。小芹不理他了,让他随便去看自己喜欢的作家的作品。润生找了本卡夫卡的小说,闷着头读开了。
太阳光从图书馆西边的窗户穿进来,照到脚面上的时候,润生看完了手头的小说,伸了一个很充分的懒腰。
“我得走了,回到学校天就快黑了。”
“那就走吧。我送送你。”
小芹跟他一块来到了学校大门口,停住脚步。“你走吧,我还得去图书馆值一会儿班,——快到我的班了,有同学要来办理图书借阅手续呢。”
“那,好吧。”润生把自己捎来的亮柿子盒子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来。“给你,挺甜的,跟咱们老家那里的有一比呢!”
小芹很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动作有点硬地接过去。“谢谢,还专门跑去买了一趟。”
看着润生走过转角,小芹的心里,就像秋天昏黄时分的天空,光线暗了下来,夜色也沉了。——秋天的夜色,难道比夏天的夜色沉么?
她抬头看看夜空,夜空像一块结结实实的钢板,看不透。真的是怪了,小啥时候她们看老家那里的夜空的时候,像一个竹筛子呀。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