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走到这几天，地上已经可以看到薄薄铺着的落叶了。夕阳恰恰压在西边山尖儿上，黄里透着点铁锈红，我的影子被贴到地面上，推出一个严重变形的纸片儿，还在柏油路面上歪歪斜斜地游移。
真的是怪了，一到秋天的时候，我的思绪总会回溯到过去的时光里，在里面游荡，泛起很多过往的事情和人。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和人，一直在那里沉寂着，偶尔会在这个时候像沉渣一样泛起来。我游游哒哒地走到那片竹林跟前的时候，忽然就想到了十六七年前自己教过的一个学生。
那一年，我代的是高二，是班主任，教他们英语。这个学生是我的英语课代表，还是体育委员，黑瘦，高，但结实。他酷爱打篮球，我见过他的书桌里都揣着《篮球世界》，封面上是科比扣篮挂框的彩照。那些年，正是奥尼尔、科比搅动NBA联盟的时候。我那些年，在网上给人家讲NBA赛事，各支球队的球星，以及战术体系。什么公牛的三角进攻体系，什么国王队的普林斯顿打法，还有刚刚兴起的勇士队追身快打。
高中的男生，很少有不喜欢篮球的，尤其在其他活动还不够普及的学校里。我这个人比较懒，上课不用愁，但是要管理好这帮性子顽劣，个头比你还高身体比你还魁实的家伙，不动点脑筋还真不好弄。我在接这个班的第一周，就摸清了他们的底子：男生绝大多数都特别喜欢打篮球，只有一两个性子比较蔫巴的，课外活动的时候去操场看人家打。
那个时候，我们学校有个每年一届的教工篮球联赛。联赛是在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刚过那一周。联赛开始的时候，学生们都涌到操场上观看呐喊，操场就像开水锅沸腾了一样。我们还像NBA一样，弄了个解说席，那比赛就更有气氛了。可以这么说，全学校快三千学生，几乎都盼着下午课外活动那个时候的篮球赛。
不得不说，学校有个好的体育活动，就能直接带动学生们的兴趣方向。就连那些女生，都去操场看比赛。班级管理顺溜多了。
我也喜欢打篮球，学生们课外活动的时候就叫我跟他们一起打篮球；有时候他们自己跟其他班约好一场友谊赛，让我给吹裁判。我刚好顺着他们的意思，跟他们泡在一起，深得他们的信任和喜欢。
我们周一下午都要开班会课的，有事儿没事儿的都要说说纪律。其实上，纪律这事情，你说的多了，他们都懒得听了。我就每一次班会课送给他们我自己笔记本上抄的一句话，激励他们。比如，“花一万个小时干好一件事情。”比如，“一万个开始不如一个坚持。”我知道，要他们一下子理解我的意思很难，得慢慢来。但是我一定要让他们抄写下来，一学年终了的时候把这些话语重温一遍，等于把一学年回顾了一遍。水滴石穿，不是水的力量，是时间的力量。
除此之外，剩余的时间，我就给他们讲讲篮球各个位置队员的站位和跑动。“打篮球也是有套路的，不能乱跑胡扑，那样一辈子也没有啥进步。”
可能没有人会想到，我的班会课三个内容，篮球是最受欢迎的，男生女生都激动得拍桌子。“每周赠言”其次，他们都能写下来还诵读几遍。纪律那些玩意儿，他们都当耳旁风。——这很正常，咱们自己在家里，老婆嘟哝多了，耳朵都跟牛皮一样了，还不要说这些半大小伙子了。
篮球，让学生跟我黏成了一体。班长，副班长（女生），体育委员，学习委员，四大班子就替我把班级管理得妥妥儿的了。我真的成了甩手掌柜的。我除了上课，批改作业，就是课外活动跟他们打篮球，或者给他们吹裁判。那又一届的学生，我印象很深，他们没叫我劳一点儿神。
这个体育科委员，就是因此喜欢上我的英语课了。他高一的时候，英语平平，但是高二第一学期考试直接就冲出来的，其他跟他熟悉的同学都有点惊讶。他在英语科上钻进去了，兴趣浓得我有时候得找他谈话。因为，他的英语成绩突出，其他几科也都不错，但是数学不行，特别不行。作为班主任，我跟他说了，“高中一定不能太严重偏科，数学要多用点时间和精力。——想要考上大学，必须各科均衡，几科突出。”
学生有意思的很，再高的个子，毕竟还是孩子嘛，他们信任你了，你咋说他们都听。他午饭后就去数学老师那里问题，叫老师给讲解。当一个学生知道咋样努力的时候，老师就可以尽放心了。
按理来说，这样的状况是非常理想的了。学生活动的时候活动，学习的时候学习，我也很轻松。可是，总是有点叫人遗憾的情况出现，很叫人有点头疼。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时候学校学生太多，住宿很成问题，宿舍有限。所以，家离学校近的学生，晚上就回家；只有远路的学生才允许住校。宿舍管理有个规定：学生不能窜宿舍，非住校生不能去宿舍。
这个体育委员家就在学校附近，属于非住校生，他是不能去宿舍的。这个年纪男生，很容易冲动，怕出现打架事件。
那应该是翻过年刚开学几个礼拜吧，我晚上没有值班。下午放学后刚回到家端上饭碗准备吃饭，有电话打过来让我赶快去学校，说班里有个学生参与了打架事件，需要处理。
真的是见了鬼了，一向都安安宁宁的，咋就突然出现了这么个事情。那个时候学校每天早上在一面黑板上公布各班考评计分，我虽然不太看，但是出现打架的事情，还是叫人又担心又恼火。
我骑着我的那辆三手自行车飞进学校，才知道是那个我最得意的体育委员惹上事儿了。
他不是住校生，跑到他另一个班级的同学宿舍里。这都不要紧，关键是他那个同学跟人家打架，他脑子一热，冲上去把对方打了为了帮人家，把自己给弄进去。叫谁看了都想不通。用赵本山和王小利演的小品《捐款》里面的台词说，“他就像三毛，哪吒，金刚葫芦娃。——大人谁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呢？”
我去了的时候，人家学校政教处都处理结束了：叫来了家长，赔偿400块钱。学生由家长带回家反省一礼拜。我当时就很有点儿恼火：一个是觉得这个学生真的是没脑子。二一个觉得学校太那个了，你都跨过我处理了，叫我来究竟是个啥意思？我的处理意见管用么？
难怪当老师的人都私底下说，“上辈子是个猪，这辈子当老师。”当班主任的才说得美了，“上辈子偷过人，这辈子当班主任。”
那天晚上，家长把自己孩子当着我和政教处老师的面，骂了个狗血喷头。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初中读初三的时候，就犯过同样愚蠢的问题：就是帮人家打架了，给人家赔偿800块钱。
“你狗日的脑子是叫猪吃了吗？”他爸气得呼呼的，他妈在那里直抹眼泪。
啥叫没事寻事？这就叫。家长跟我再三表示歉意，反倒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了。我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一直挺看好的学生，脑子一热会弄出来这样的事情。学校要叫家长把孩子带回家，反醒一礼拜。家长给愁肠得，不住地跟我絮叨，“一礼拜，落下的课咋补呀？”
高二是很关键的时候，文科落下一节课不太显什么，理科一节课就可能直接中断了。他的数学又那么弱的，不要说家长急，我也担心着呢。
“英语科，高二把高中的内容就上完了，高三就纯粹复习了。”我跟学校领导这么谈了一下。学校该咋样处理咋样处理，让家长把孩子领回家，在家里待一天，脑子好好清醒清醒，然后回来上课。
那天晚上处理完，都快十二点了。我感觉事情这样处理，自己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我下来还特别把他叫去谈了几次，让他不要做那些不过大脑的事情，“自己的一辈子重要，还是替人出气打架重要？”
可是，学生们的心思还是又不成熟又觉得自己很成熟。怎么回事儿呢？我发现这个学生在我的英语课堂上故意不看英语了，看其他课。但是课下的时候又偷着学英语。——他是在跟我拧巴干了。
原来，他心里还是有个疙瘩，他不但没反省自己，还把叫家长让他丢人的事情挂到我的头上了。学生大多都是这样的，认为老师是大的能耐就是叫家长。
我倒没替自己被背锅生气，而是很替他着急，更替他担心。都高二第二学期了，高中阶段的各科学习任务都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其实，英语科他只要那么保持上，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关键是要把去他科弄好，尤其是数学赶上来。他不能这样颠倒着来：英语课上故意不听英语，其他课上又偷着学英语。全乱了，都耽搁了。我找他谈心的时候，他嘴里小声答应着，但是眼睛游移不定，明显心不在焉，不想跟你交流。我是正着说反着说，都不行，他在我面前竖起了一道钢板。——时间就那么一点一点地磨过去了。
很多时候，老师跟家长一样，他们再着急，但终究不能替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学生走他们得走的路。既然那么固执地抵触，那就淡然处之吧。
他们那一级上到高三的时候，我工作调动了，去了另一个地方。后来，过了七八年了，在街道上碰到了班里的学生，我还问到了他。他们说，那个学生偏科严重，没考上，去了外地，他们都没见过。
说真心话，他们那个班里，我知道的有两个考上了医学院，在县级医院当了医生；还有几个考上了师范，也当了老师。以他的成绩，应该可以考到差不多的，最起码能有一个不错的工作的。可惜，执拗，让他挖断了自己前面的路。
有人说，当你的实力不够能力不足的时候，不要轻易动善良之心恻隐之心。可是，我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点儿不大宁静。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师德高尚教学能力强的人，也没有能力把学生都教到好的大学。但是，对于像他这样的可塑之才，却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犯傻，我在感到很遗憾的同时，也有些许无能为力的自责。这就像一块玉，却偏偏要自己甘愿作为石头一样存在着。弄得我的心里老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我今天想到这个学生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有点儿隐隐的疼。我倒不是为了他对我的误解生气，我是觉得他太可惜了。推算一下，他也该是三十几岁的人了，成了家立了业，可能会为当年的举动后悔。但对于我来说，真的也是一个大大的遗憾。
有人曾经说过，你年轻时候所犯的傻出的错，终究都要在将来的追悔来回应。但愿他现在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还挺好的，没有闲暇时间来追悔。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