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的靳家婶子这几天狂热得像喝多了脑白金,情绪激动得很。说话声调儿高,语速快,噼里啪啦的,就是炒棋子豆呢。
自国庆节前几天开始,股市大闹牛市热潮。自来爱跟风的靳家婶子,立马就像要上场比赛的运动员,丢外套紧鞋子的,准备要大闹一场,一展雄风。那个架势,就好像她是个股海勇将一样,翻江倒海,百战百胜。
她自来就是个急性子,自己要弄啥的时候,家里人就得配合支持。她这么一激动,慢性子稳重的老靳就难安宁了。她不但吃饭睡觉的时候在老跟前絮絮叨叨地讲股市如何如何,谁谁谁投了十万才几天就赚了三五万,“简直就跟猫腰拾钱一样。”她说得激动得,就好像自己的衣兜里头叫钱给塞得要憋出来,她不得不拿手使劲儿捂住才成似的。
老靳细嚼慢咽地吃着自己的饭,没吭声,也没拿眼睛看她。看啥呢,说啥呢,对于老伴儿这爱一惊一乍的脾性,他早已熟悉得比熟悉自己的手指头还熟悉了。他稳坐钓鱼船,任她摇头摆尾地絮絮叨叨。
“哼,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没一件事情扑腾成过。都是跟着人家凑了热闹,跟了风,自己落了个寂寞和后悔。但是呢,就是个死不知道悔改。都这个年纪了,还是那个样子。”老靳嘴上没说啥,心里头都给她定义了无数次了。
看老靳稳坐在那里,不动声色,老伴儿还越发来劲儿了,拧身坐到卧室里,丢砖撂瓦的说他,“瓷咋根木头,呆咋块儿砖头。难怪一辈子发不了财呢,就你这怂式子,活该一辈子穷命,你就把穷皮当线衣穿吧!”
老靳根本就不为所动,继续有板有眼地吃着饭夹着菜喝着稀饭。他还要上班呢,时间快差不多了。
老靳还有三二年就该退休了。这个年龄吧,真的是尴尬它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人家把你当个人吧,你顶不住个人;人家不把你当个人吧,你还是个人着呢。跟老靳差不多的几个,他们已经都打开游击了:有兴趣了去单位绕一下,就走了。没兴趣了,连去都懒得去一下了。老靳性子稳,他觉得还是去上班好,一者自己毕竟还没退休呢嘛,遵守纪律都一辈子了 ,何在这么三二年呢。安分守己了一辈子,临了临了弄个晚节不保,划不来啊。二者呢,他看那些退了休的,一天闲得生烦得,咋个游狗一样在街道上溜达过来溜达过去的,还有点儿没神。上个班,好歹生活还能规律些呢。再说了,家里有个唠叨鬼老伴儿,耳根子才个有了清静的由头了。
靳家婶子原先也上过班,是供销联社的职工。供销联社不行后,她就内退了,一个月就那么点生活费。她是个闲不住的人,那个时候才四十来岁,那些年开始风行了好些年传销。她就像小村姑进了大都市大商厦,眼花缭乱的,精神头儿大的不得了。今天去这里听课,明天去那里听课。她听课认真得很,还详细做笔记,心里却做着百万富婆的梦。在家里说话,都是王健林雷军说话的口气。老靳私底下笑她,“口气比脚气都大。”
要不是老靳那些日子扯着她没让她出门,她差点儿叫帽子叔叔给弄进去。传销叫人家警察撵得像老鼠一样胡钻,好几个她的同学都进去了,家属给送饭呢,丢人死了。在街上走路,都像偷了人一样抬不起头。
传销叫人家一泡尿浇灭后,又有了个直销,电视里天天演。那时候流行弄安利,靳家婶子又动了芳心。你没见呢,靳家婶子那几年,把亲戚,朋友,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亲戚,家里都像给闺女小时候梳辫子一样细细梳理。就那么一直坐在人家家里,人家闲着她也坐,人家忙着她也还坐,人家吃饭的时候还不走,人家让她吃饭她还不吃。
她的那个样子,叫人家在老靳跟前把话说咋了,老靳羞得都想把头塞裤裆里头。“你再不要给咱丢人咧,好东西人家都会抢着买,不好的东西你逼着人家,人家也不要。”
“你倒是懂个怂呢!”靳家婶子还给炸毛了,“我不在外头抛头露面,家里早都塌火了,女子早都饿死了。”
靳家婶子一恼火,就跟炸药桶子炸了一样,老靳靳三天都甭想安宁。他躲出去在单位宿舍睡了三晚上。
有人问过老靳,“你老婆弄安利,我看挺好的嘛。钱挣了不了少吧!”
老靳的脸,立马像深冬的结冻的土地一样,板成了块块子。他也能听出来人家的话,半是揶揄;半是闲谝,没啥怪意思。
咋说呢,家里跟仓库一样,现在老靳家里用的很多东西,还是安利的产品呢。老靳心里说,人家跑腾是挣钱呢,咱老婆跑腾是攒高价货呢。他家阳台上,都堆积着安利产品。
要说吧,还得感谢阳台上的那些安利产品,它们让老靳老伴儿看着心里也有点堵了,也越看越闹心。可是,闹心归闹心,她不安分的心依然那么容易蠢动。股票基金行情好的那几年,她个愣头青又一头扎了进去。
说实话,靳家婶子这个人,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自己名字都对弄不到一块儿,老叫人家以为写的是日文片假名呢。她原先在供销联社里,就是给人家打个酱油灌个醋称个盐白糖红糖扯个布里啥的,账都是别人记呢。对股票基金这些事情,她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她入股市,真的是猪八戒跳池塘,胡扑腾的。
开始那一年,行情好,随便进都能多多少少捞几个。你没见靳家婶子的那个脸呢,成天又红又胀又圆,就像个NBA的比赛用球。她那些年在家里说话的音调,就跟凤凰传奇里头那个叫玲花的飙高音一样,窗子玻璃都嗡嗡嗡的。老靳真的当了好长时间孙子,在家里真的是轻手轻脚悄声细语。
那一天,他就跟人家说,“看差不多落几个钱了,就赶快出来。中国这股市,就得打叼捶,落了就跑。——吃在嘴里的才是馍,装在口袋的才是钱。”
老伴儿拿眼睛把他瞅了五分钟,“不懂就悄声着,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嘿,真的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了。结果刚过了两个月,股市一下子就像吊桥给垮塌了一样,一片死寂。像靳家婶子这样的散兵散户,都给死翘翘儿的了。这都好些年了,一直都不敢看股市里的那大片绿。真他妈的,你就像走进了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深处,叫绿色把你都能埋了。
难得的一些日子,靳家婶子柔声柔气了几天。
近二三年,网络上可又风行了个网络直播,听说直播带货还能挣钱。靳家婶子又操慌开了:买设备,做计划,还给亲戚朋友,以及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们说,“都关注我一下哦,多多转发,记得点赞。”
老靳都能够怄死了。人家会唱的,直播唱歌;会跳的,直播跳舞;会写的,直播写字;会画的,直播画画。就连能说会道的,也直播说诗词文章脱口秀。你个灌醋打酱油称盐称白糖扯布的,倒是直播个啥呀?
愁人是愁人,可是他硬是忍住没敢说。朋友们也说得好,爱闹叫闹去,你就当哄孙子,给买了个耍货。——她忙活了,咱才个清静了。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