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镇街道西头儿的刘嫂,以“吵架王”闻名于乡野四邻。
赶集来的人相约见面的时候,都会说,“逛完了,咱们在'吵架王'家对面拐角处见面?”“好。——不管谁过来的早,老等!”
据说刘嫂“吵架王”的名号,是打她娘家带过来的。
那个时候,生性木讷寡言老实的刘哥年龄已经到了近三十岁,在农村都成老龄青年了。看着街道上东家西家前家后家,嫁女子的嫁女子,娶儿媳妇的娶儿媳妇。那些吹吹打打笑笑闹闹的热闹场合,每一次都像鼓槌重击着他们刘哥一家,尤其是父母的心。他们心里的那个愁啊,都能凝结成了俩青石门墩儿。儿子软势,一天光知道下笨力气干体力活,人勤谨,就是嘴笨,不会跟女娃搭话。小着的时候不会,长大了还不会,也没有哪个女娃看上,就这么着给耽搁下来了。
那一次,乡下的一个亲戚来镇上赶集。在家里闲坐的时候,听说了刘哥父母的愁肠事儿,就说到了她们村一个女娃,跟刘哥的年龄差不多,也是还没找下合适的对象。
“那个女子啊,啥都好,就是性子泼辣,人比较歪(陕西方言,厉害)。”亲戚说。
“人歪了好嘛,才不受人家欺负了。咱娃有些绵软,我们还就想找个这样的呢。”
于是,那个歪女子就成了刘嫂。还不要说,刘嫂嫁进家门后,出现了好几次邻里纠纷,软弱惯了的刘家人,都打算认怂,图安宁算了。可是,没想到刘嫂提了一把铁锨冲出来,啥话没说,直接朝欺负他们家的那个人头上劈下去。大家都没想到,那个人更没防估,正在那里吧嗒吧嗒地耍弄着舌头放大话呢。忽然看到刘嫂举着铁锨砸下来,他赶忙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趔趄,铁锨带着一股冷风劈了下来,贴着他的肩膀下去了。那个人直接像一根蜡一样给吓得呆愣得焊在原地了,脸色腊白。看到刘嫂又举起铁锨要劈他,他“妈呀”一声叫唤,一个蹦子就弹起来,撒腿飞跑。胖得跟猪一样的一坨肉,吓疯了似的。刘嫂提着铁锨撵出去二三十米远,这才返回来,站在大街上把大家从来没听过的骂人的脏话狠话都丟垃圾一样丢出来。
刘嫂那天在大街上骂了整整三个小时没停歇,没喝水。她骂出来的话就像莫言写出来的小说,没一句重复,很顺畅很连冠。其狠毒性,恶臭性,吓坏了整条街道,还有那些赶集路过的人。
有人说,她骂人的话比公厕里的大粪都臭;有人说,他骂人的话比敌敌畏毒性都大。不要看她才嫁过来时间不长,她把刘家这么多年受到的欺负和委屈,都骂了出来,能有几百箩筐。如果有人拿笔记录一下,不是《血泪仇》,就是《三世仇》。
刘嫂的歪(陕西方言,厉害),征服了街道上的那些欺软怕硬的人。刘家人,从此硬势起来了。走路头也扬起来了,腰杆子也挺起来了。
刘哥家弟兄三个,刘哥老大。哥儿三个,就他性子绵,人也有点黑。结婚后才半年多,媳妇就老弹嫌那么大一家子挤在一口锅里吃饭,挤在一个屋子里过活,不撇脱,不自在。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闹腾着要分家。树大分杈,娃大分家。刘家就分家了,老大刘哥夫妻俩在新桩基地上盖了自己的家:临街最早样式的砖混三间两层楼房。
刘嫂的第一次扬名,尽管那些话实在叫人接受不了。但是嘛,大家回家细想一下,也觉得人家是给全家人争那一口气呢,还算得上是比较正义的吧。
后来呢,刘嫂的几次吵架,就给她赢来了“吵架王”的称号。
话说刘嫂分家后住到新家,街道人的霸气,甚至还带点刁蛮的劲儿一下子就迸发开了。她家临街道,平常也在自家门口摆点东西卖。她卖东西,跟谁都吵架,还动不动就要跟人家干架。又能骂,又爱打架,一下子就变成了个泼妇。
她家孩子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孩子回家做作业,做到了晚上快十一点,还做不完。为啥做不完呢?刘嫂一天没啥事情的时候,就招了一伙爱打麻将的,从早到晚家里的麻将场子连轴转。冬天在热炕上,其他时间在院子里。麻将场子圆得咋像街道上耍猴看热闹的。娃上学回来了,她叫娃把饭一吃,让进到一个房间里去自己写作业。碎娃娃,本来就玩性大,看他妈忙得在麻将桌子上啪啪啪的摔麻将,自己就在房间里一会儿捏弄一下这个,一会儿捏弄一下那个。等到想起来写作业的时候,都十点半多了。他平时在课堂上又不好好听,老师布置了三道题,他都是干瞪眼。
上厕所的时候,刘嫂过来推门一看,娃咬着油笔筒筒子发呆。看她进来,还给眼泪吧嗒的,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作业做完了么?”
“没。”
“咋了?”
“老师布置的题太难,太多了。”
刘嫂抓过娃的本子一看,她个白糖没渣的,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算账的时候,数字一上二十就弄不到一块儿了。看娃那些列式子的题,咋像看豆芽菜呢。她立马炸毛了:“老师这像是糟蹋人呢嘛,这么碎个娃,给布置这么多的题,还这么难的。叫娃晚上还睡觉不?——走,跟妈寻他狗日的老师走!”
她拽着娃胳膊,提着娃的作业本,直接跑到学校大门口,——学校跟她们家一条街,五百多米远。她砸着铁门破口大骂:“我娃题都做不出来,老师还睡锤子呢睡觉呢?”
老师是个年轻女娃,刚分来工作一年。大半夜的,给吓得在房子里打哆嗦,不敢露面。值班领导问了咋回事儿之后,跟老师说了一下,知道了啥事情。他家也是街道的,刘嫂那次骂架的事情他知道。为了息事宁人,叫她带娃先回家睡觉,作业的事情,叫老师第二天检查的时候给娃讲一下。
从那以后,没有哪个老师敢教她娃了。人家都害怕她这个娃他妈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娃就有点浪脱了,变得野了。
有一回周日,她家孩子跑到人家初中学校去耍。跟几个娃爬到人家学校的围墙上,走过来跑过去的。学校看门的是一个退休老教师,看到几个娃们在上面胡跑着耍,怕掉下来摔到了,那就不得了了。老人就赶忙招手叫几个娃娃下来,“不敢在墙上耍了,掉下来了咋办?”
老人做的没错吧?嘿,没想到,天将擦黑的时候,刘嫂领着她家娃寻到学校去了。她不说自己娃咋样,不分青红皂白,把个人家看门的老人日娘八娘地骂个不停。学校老师晚上来开会了,她还在闹活。遇到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大家也都知道她声名一百个,那么多老师也不好跟她说啥。搞得人家看门的老人家直接跟校长说他不干了,收拾东西趁着天黑回家了。
“咋是个黏怂货呢?瞎好话都听不来。”老师们的周例会都没开得成,聚在大门口嘀咕。“人家是为你娃好,又不是害你娃呢。——真不该把她娃叫下来,胳膊腿摔倒了才合适。”
真正让刘嫂“吵架王”,声名鹊起的,是她跟派出所的叫板。
派出所在她家隔壁,邻墙。派出所抓来的人,她在后院墙上都能看到:有给拿绳子拴了手的,蹲在墙根儿。有给人家拔草铲土的,嘴里嘀嘀咕咕的嘟哝着的。
事情起于一次派出所抓赌。那个时候派出所经常晚上到各村去抓打麻将的。不管打多大,只要是在麻将桌子跟前的,都抓。大家都说,派出所疯了,连五毛一块的都抓。
刘嫂家里耍的是一、二块,可以下五到十个炮子,跟前还有跟炮子的。九十年代,工资才三五百,这就打得很大了。麻将拌得啪啪啪的响,隔壁派出所不可能没听到。派出所也知道刘嫂这个人不好惹,平时嘛,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好巧不巧,那一天局长下来检查,刘嫂家的麻将桌子在院子里支着,麻将牌砸在桌子上,简直能把人的耳朵能震聋。
局长一听,这还得了?成天抓赌,麻将都打到派出所隔壁来了,这不是拽着老虎胡须撒泼吗?
“去,连窝端!”
局长发话了,七八个警察进去一围,连人带麻将牌直接弄过来了。
“严肃处理,明天来局上给我汇报。”
那一次,凡是叫人家弄去的,每人罚了一千。大家把刘嫂给怨得,后来都不敢到她家来了。刘嫂也给罚了一千,她哪里能吃这个亏呢?
好家伙,刘嫂早上端着稀饭饭碗,就坐到派出所门口骂。中午端着扯面,又到派出所门口来骂。半下午的时候,干脆坐到自家后院墙上对着派出所里骂,弄得那些抓进来的人都笑话派出所。“光能欺负咱们耍这些小麻将的,在人家跟前跟龟孙子一样。”
派出所的所长,轮换得快得跟打麻将轮流坐庄一样快。——没有人能受得了刘嫂。
老镇上,还有附近村邻,谁要是牛气满满的时候,旁边的人丢一句:“牛逼的话,敢去跟吵架王磕碰一下子么?”
刚才还正牛气的人,立马就像放了气的皮球,瘪成一坨子了。
“吵架王”的英名,毁于一旦,也就是一瞬之间。
据说刘嫂给儿子娶了媳妇后,一直想凭借自己的蛮横继续把控刘家的财政大权。那一次,她私底下给自己儿子讲,“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儿子说,那是老黄历,现在不兴这样了。刘嫂看着儿子,“这小子,像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刘嫂跟儿媳妇说话的时候,也摆口气,“要得人前搁,媳妇熬成婆。——当媳妇的,就得好好儿熬,跟熬稀饭一样!”
儿媳妇家她娘家爸是个杀猪的,她从小不念书了,就跟在她爸屁股后面转悠。后来就帮着在肉墩子上劈肉,那胳膊结实得像棒槌。
刘嫂刚说完,话音未落,儿媳妇拿眼睛剜了她婆婆一下,把手里正切菜的菜刀就那么一丢,菜刀直接扎在肉墩子里面,能有一拃多深。刘嫂心里一咯噔,里面不言传了。
从此,慢慢的,大家很少再见到“吵架王”的表演了。不知道是哪个知情的人透出了话儿:“吵架王”叫人家儿媳妇给把乖交了,老虎变成病猫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