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芋这玩意儿,生来就是帮人们度饥荒的。
它真的就像老一辈这些朴实的农村人,很实在,不挑剔,随便在哪里栽几苗子,就一疙瘩一疙瘩地长,够你吃一冬的。老家那里的很多树,好像都有这样的品质,核桃树,真的是太能结了;柿子树,真的是太能结了。
老早时候,村子里家家都有个红芋窖,多在屋子檐头跟前,深约六七米八九米。一年秋里挖了红芋,就一竹笼一竹笼地吊下去,存放起来。要吃的时候,叫孩子爬下去拾一些出来。
挖红芋窖是个比较盛大的工程,不只需要体力,更需要技巧。一筐一筐的土要提上来,没有体力不行。像井一样挖那么深,还都是纯人工完成的,不能叫塌方,肯定得技巧了。红芋窖壁上,对着有脚蹬子,供人下去上来的时候扒手搭脚。
有经验的人家,下红芋窖的时候,会把盖在红芋窖上头的轻巧磨盘石板木板挪开,让敞一会儿风。或者,拿麦笕柴烧点火,把里面积的那些“毒气”释放一下子。有人冒冒失失下去,给晕倒过,大家就有了经验。
我们小时候不知道哇啥要费心费力地挖红芋窖,为啥还要那么大费周折地把红芋一筐一筐地吊下去,吃的时候再吊上来。后来才明白了,那个时候保暖措施不行,地下暖和些,温度稳定,把红芋放里面不会坏。
我们这里的红芋品种,都是老品种,长出来的红芋就像个形状完全不周正的硬土疙瘩,大的老碗大,小的铅球大。你要拿厨刀切的话,没有一定的臂力是切不开的,瓷实得很,跟剁树洋槐树墩儿一样。有些人,干脆把它放劈柴墩儿上用斧子劈,很有点儿力劈华山的气势。
红芋的吃法,我们这里的人琢磨出了好多种,不管咋样吃,都是个甜,面,香。在红芋的吃法上,我可是吃出了好些经验的。
老家那里最流行的吃法有三种:切成小块块儿下稀饭锅里吃。苞谷糁子的油香跟红芋的甜香搅和起来,苞谷糁子就不一样了,喝起来是一种甜滋滋香哒哒的味道。我们小时候所向往的最幸福的日子,就是喝着下了红芋的苞谷糁子,就着浆水菜,吃着苞谷面蒸的黄黄馍,尽饱喝尽饱吃。然后呢,斜躺在西边的坡上,摸着肚皮看着二十里外余下电厂的高烟洞,向往着外面的大世界。
蒸着吃也是家里经常的吃法。大疙瘩红芋切成西瓜牙牙儿一样的,或者莲藕片片儿一样的,馏馍的时候一块儿放箅(bì)子上。红芋蒸着吃,就是用了抵馍的。于是就有了这么个说笑的话,“馒头不够,红芋凑。”当然,那个时候除了蒸红芋外,还蒸南瓜,也用了凑馍不够的情况。
我们这里红芋最有档次的吃法是在席面上油炸,放在大烩菜里也罢,上面撒上白糖单独弄个甜盘子也罢,都是大人小孩儿的最爱。我坐席的时候,油炸红芋弄的甜盘子也是一道最爱的菜。人都说,“狗肉上不了席面。”可见,红芋比狗肉还要有身份多了吧。
红芋烤着吃,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在冬天的山野里玩耍的时候经常干的事儿。蒸的红芋多多少少有点儿水份,烤的红芋那就干面干面得多了,关键还甜的多了。烤的红芋,它的甜味打老远就闻得到,真的是捂都捂不住。跟蒸的红芋比起来,它是另一种味道。
蒸的红芋适于家用,烤的红芋常常卖钱。大街上,一入了秋,卖烤红芋的摊贩生意好得很。一条街上,一个烤红芋摊子,就香甜了整条街。抹了泥巴的烤炉,——最好是炭火烤的,你光站在跟前,就被香甜的味道勾引得走不动路了。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上县城的时候,曾经在体育场对面,箭门商场门口那里树立了一个特别纯真的理想:将来在这里卖烤红芋!忙了卖烤红芋,闲了进体育场看篮球比赛乒乓球比赛。
有一回,这怕得有十几年前了吧,一个同事打他们老家临潼那里带了些红芋,一根一根都纤细修长体型,都咋胡萝卜一样;素净的紫红色,看着就叫人惜爱。蒸了吃了,甜面甜面的,我一连吃了五个。他们说,他们那里的土质好,是沙土;品种也好,长出来就很向卖。
那天临走的时候,他叫我提了一塑料袋子,我们在家里吃了半个月。
这么长时间了,它们的那个样子,那个味道还在我的记忆里。
如今,大街小巷里,也都有拉着车子来卖红芋的,嘴里喊的是,“红芋,红芋,渭河滩的红芋。”渭河滩多是沙土地,适合种红芋种花生。那些红芋吧,长相倒真的还不错,挺秀溜的。可是,拿回家蒸了后,有点水漉漉的。——是水红芋,红芋里的败类。
老家房子前面有土炕大一片地方,沙土地。栽了四五苗红芋秧子,就长得蓬蓬勃勃的。夏天掐红芋叶子吃,秋天里挖红芋吃。
这地方旁边还点了些其他菜,都没咋长成。可能是太挑地方了,闹脾气呢。只有这长相老实的红芋,长成了。
我爱红芋,就是因为它质朴不讲究的外表下,却裹着一颗淳朴的心。从来不跟人提条件,却尽心尽力地奉献。从它身上,我也喜欢上了跟它一样的人:粗糙的相貌,却有着一颗高贵的精神。远比那些长得光眉花眼儿能说会道,但是屁事儿都做不成的要强多了。
我忽然想到了这么一句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真有意思!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