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博士毕业的时候,导师推荐他去了华西医院。导师有个学生在那里,已经成了一个权威。他特别给自己的学生说了润生的情况,希望他们师兄弟俩能够成为华西医院的杏坛双璧。
人生第一次,他要跟小芹在南北不同的两个城市生活了。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俩从小到大,从来还没有分开过,就像门口的两个门墩儿。不曾挨靠过,也不曾远离过。所以,在他临别要走的时候,他抽空跟小芹一块儿回了趟老家。
近些年,老家那里发生了很大变化。原先狭窄而且曲里拐弯坑洼不平的山路,已经被硬化,修整得平平整整,像腰带一样呈“之”字型缠在斜坡上。走在上面的时候,小路就像母亲擀出来的扯面面条儿,软软地向前面铺开去。
环山旅游路的开通,让原先偏僻闭塞的老家那里敞亮了很多。有道是:路通到哪里,脚步就会走到那里。开车来老家那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大多数都是城里人。看看,城里憋闷吧?“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城里人就像鸟儿一样扑棱棱都飞到了山边边儿。他们来这里爬爬山,吸吸新鲜空气,挖点野菜,揪点槐花,採摘山果,中午吃农家饭菜。城里人最贪农家浆水面,菜疙瘩,香椿韭菜炒土鸡蛋。有时候,一天还玩不够,晚上要住一晚上,第二天周日下午太阳快压山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老家这里,成了休闲运动的好去处。
正是八月时分,草木茂盛,蝉鸣悠长,浓密的绿意披挂在老家的山岭沟道。透亮的阳光下,那些绿就显得特别深,特别厚。午后的阳光在泛白的山坡小路上流淌着,他们顺流缓步而行。
核桃还是青色的,不到乒乓球那么大一点儿;柿子也才是青色的,还挂着些微羞涩。核桃树叶柿子树叶,都浓密厚实,给路上遮盖出一路的荫凉。风还跟小时候一样,略带丝丝凉爽意,里面还裹着苹果的香甜味儿。故乡就是这样的,无论你走过多么远的地方,走过多么美的地方,只要你一回来,一踏在它的小路上,立马就成了它的孩子。
他们是边走边聊随意而行的,但是最终发现他们居然走到了柿子林那里。好些年了,麻将块儿似的柿子树皮,凹槽更见深切更见苍劲了。拿手一扣,就是一条一块儿的。小时候,他们就经常这么扣,闹着玩儿。柿子树大度地容忍着他们的调皮,现在还是一如既往的容忍。是啊,人在故乡跟前,永远都是像小孩子在父母跟前一样,老是被无限度的容忍。
那些小路,那些山坡沟坎,那些树木花草,虽然都有了比较大的变化,但是,当他们走在这里的时候,童年时候的一切都涌上了心头。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们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小时候的时光,真好啊!”
人,生活在那里的时候,不觉得那里咋样。离开了好长时间又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它竟是那么美,还有点儿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做没发现呢。可见,美的审视,是需要一点距离的,太近了体会太浅。
写作了以后,小芹深有体会:人一旦离开某个地方,他对那里的情感才会喷发。她感觉,老家在自己这里,就像一本合上了的老书,自己离开它了,它就自动打开,她读懂了很多很多。比如,张爱玲,她生活在香港的时候,从来没有写过香港。自从她离开香港到了美国,她可以说是写尽了香港。老舍是北京通,但是他写北京却是在他去山东的时候。沈从文是在北京的时候写他的湘西老家的,《边城》,《萧萧》等系列佳作。
而润生呢,他知道自己这一走,要回来的时候就不太多了。人家都说,学了医,就意味着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卖给了自己的病人。他到离家那么远的城市,这就是把自己卖给了社会了。
润生不觉得这样的工作生活紧张辛苦太累,他现在倒是真的如自己的导师所说的,喜欢上它了。导师的原话是,“就凭你的这份热爱,你生来就是为了做个好医生的!”
润生的性子就是这样的,无论做什么事儿,都是百分百的专一,百分百的热爱,百分百的执着。他身上的那股子“钻”劲儿狠劲儿,小芹很喜欢,他的导师很欣赏,所以才特别器重他。
“好钢用在刀刃上。”老家人是这么说的,导师是这么说的,“人参为什么在东北才有?土壤气候适合。”
丹尼贝尔说,城市不仅仅只是一个地方,更是人的一种心理状态,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选择一座城市,就是投奔一种生活。润生要去到这样一个离家更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更适合于他成长,发展。这也意味着,他将在很多方面发生很大变化。
他不知道,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心里既有些微的惶惑,但更多的是新鲜感和强烈的向往。他是个学临床的医生,他的阵地是医院,是病房,是手术台,是病人的病情。就像一个拳击手,一直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现在要上台比赛了,兴奋与激动在他的心里翻腾着。
“小芹,你现在的生活工作节奏都理顺了吧?适应了么?”
“还行,我们的工作随意性比较强,上课任务不太重,有事儿了可以临时调换。最近作协那边有几个大型文学活动,在那边的时候多一点。”
“我们跟你们就不一个节奏了。随时待命。”润生拿手抓住头顶上的树枝,“我才去,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可我知道好像永远都是挑战。”
是呀,像他们这样的,哪一段儿路上不是各种各样的挑战呢?如果说别人是一路坎坷地走过来的,他们就是一路披荆斩棘走过来的。
看着周围那些熟悉的地方,他们陷入了沉思。好一阵子,他们都没有说话,那片寂静里,俩人的心思各有不同。润生在追忆,在向往。小芹在等候,在期盼。小芹忽然想到,润生像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受戒》里的明海,而矜持却不能让她是那个性子活泼快嘴快语的小英子。
润生要走的时候,小芹送他到了车站。要上车的时候,润生伸出手来握了握小芹的手,“常电话联系哦!”
小芹点点头,“或许,我们有什么活动的时候会去你要待的城市的。”
润生比划了个👌的手势,上了车。火车在一阵鸣笛声中缓缓启动,带走了润生,还带走了很多东西。
小芹站在那里看着火车加速,远去,心里头有些怅惘,还有点儿遗憾:跟润生处了那么长时间了,居然还没有被他拥抱过一次。心里居然冒出了“兵马俑”几个字,这倒让她“噗嗤”笑了起来。
(父亲的手工制作: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