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是金庸先生诞辰百年,与金庸向来齐名的梁羽生和他同岁。今天则是他的百年诞辰。
梁羽生的传奇从1953年开始。
那一年的香港颇为热闹。香港太极派掌门人吴公仪和白鹤派掌门人陈克夫在报纸上打起笔战,难分胜负,后来干脆签下了“各安天命”的生死状,相约擂台见真章。
当时香港法律有规定,禁止设擂比武。于是两派掌门约到澳门干架。一时之间,澳门的旅店、宾馆家家客满。
到了1954年1月,吴公仪与陈克夫终于相逢于擂台之上。本以为是两位高手巅峰对决,场面上与街头混混的斗殴没有多大差别。白鹤门的掌门人仅几分钟就被打得满脸流血,随即宣告对决结束。
这场闹剧还能流传至今,纯粹因为一位年轻人的横空出世。当年的陈文统,以“梁羽生”的笔名,《新晚报》撰长文预测大战结局。擂台赛举办当天,《新晚报》发表一篇题为《太极拳一页秘史》的特稿,介绍“吴氏太极”与“杨氏太极”之间的渊源。
报社的总编辑罗孚,敏锐地捕捉到商机:香港市民如此痴迷武术,当即决定在《新晚报》上开辟武侠小说连载。随即他找到梁羽生,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梁羽生领命后,仅用一天时间构思,随即在《新晚报》开专栏撰写自己的第一部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
每天1000多字,香港市民早忘了那场闹剧,被小说吸引住了。出生书香世家的梁羽生,读过上百部武侠小说,对宫白羽、还珠楼主、王度庐、郑证因的作品如数家珍。但老派武侠作品很多受题材所限,只是些打打杀杀,思想性、艺术性不高。梁羽生凭借着扎实的诗词古文功底,加上对书画、围棋精通,决定开创全新的武侠流派。
当时,在《新晚报》梁羽生有位同事,曾经同时被总编辑罗孚从《大公报》招致麾下,他的名字叫查良镛,也就是后来的金庸。
1949年7月,梁羽生前往香港《大公报》应聘,主考官正是查良镛。后来香港《大公报》的子报《新晚报》创刊,出于对查陈二人文笔的欣赏,《新晚报》总编辑罗孚将二人招至麾下,分别负责小说版面“天方夜谭”和综合版面“下午茶座”。二人年岁相仿,家境相似,又同样爱好书画围棋,下棋之外,两人经常把民国以来的武侠小说作为谈资。后来查良镛以笔名“金庸”创作武侠处女作《书剑恩仇录》,正是在《新晚报》接的梁羽生的棒。
入职报社,金庸是前辈;闯入武侠小说世界,梁羽生则是师兄。从此二人的比较也从来未停过。
他俩都借鉴了民间传说,《书剑》中说乾隆乃海宁陈氏之子,梁羽生则更甚,顺治出家、董小宛是董鄂妃、雍正改遗诏这些民间传说通通借用。
他俩也能化用西方小说,金庸笔下的谢逊参考了杰克·伦敦笔下的“海狼”,梁羽生也有致敬西方小说中的人物——天山七剑中凌未风参考了伏尼契的“牛虻”。
他俩还可以参考其他艺术形式。金庸有模仿电影《罗生门》的短篇作品《雪山飞狐》,梁羽生也有借鉴话剧《雷雨》的短篇精品《还剑奇情录》。
金庸有描写大漠传奇的《射雕英雄传》,梁羽生则有塞外剑客传奇《塞外奇侠传》《七剑下天山》。
金庸有关于家国情仇的《天龙八部》,梁羽生也有在民族矛盾中演绎豪侠浪漫的传奇之作《萍踪侠影录》。
金庸有海外惊险的《倚天屠龙记》,梁羽生也有壮阔瑰丽的《云海玉弓缘》。
金庸写了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梁羽生也写了张煌言的儿子张华昭。
金庸把历史人物陈近南写成武林高手,梁羽生也把历史上著名书法家、医学家傅青主写成一代名侠。
金庸有一心想报父仇的杨过,梁羽生则写了杨炎,父亲是个小人,且教唆他杀害义军领袖孟元超。杨过爱上了自己师父,杨炎则喜欢大自己十岁的师姐。
张无忌有着“四女同舟”的待遇,梁羽生在《冰河洗剑录》中为主人公江海天也安排了四位红颜知己。
《书剑恩仇录》里金庸塑造了一位智勇双全的回族女侠“翠羽黄杉”霍青桐,梁羽生则在《塞外奇侠传》里塑造性格更加烈性的塞外女侠“飞红巾”。
金庸笔下有仿佛仙子的小龙女,梁羽生也有来自冰山如传说中女神的“冰川天女”。
金庸有提倡“无招胜有招”的独孤九剑,梁羽生笔下张丹枫也自创没固定的招式,也不遵循剑法的常规的无名剑法。
有意思的是,梁羽生与金庸还经常借书中故事,既暗自较劲又相互致敬。金庸在《鹿鼎记》里写到:
韦小宝笑道:“师父收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儿,也算倒足了大霉。不过赌钱有输有赢,师父这次运气不好,收了我这徒儿,算是大输一场。老天爷有眼,保佑师父以后连赢八场,再收八个威震天下的好徒儿。”
这里其实照应了梁羽生早年作品《江湖三女侠》,书中独臂神尼先后收了八位弟子,其中有名侠甘凤池、白泰官,小徒弟女侠吕四娘更是刺杀雍正为民除暴。
也是在《鹿鼎记》里,韦小宝在少林寺出家,法号“晦明”。这里其实也是调侃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中天山派创派祖师晦明禅师。
《萍踪侠影录》里,元末奇人彭莹玉被设定为一代宗师,到了金庸《倚天屠龙记》里仅仅只是明教五散人之一,武学中流水平。
金庸这里大理段氏乃是天南帝胄,武学世家,到了梁羽生笔下,清代的段氏已成为没落贵族。
白驼山都有一个大魔头,名字都对应得很,一个叫宇文博,一个叫欧阳锋。
《鹿鼎记》中的顺治、康熙父慈子孝,梁羽生则干脆讲康熙杀了顺治,最后又被自己儿子雍正杀了。
金庸笔下的皇太极、康熙是明君,梁羽生则反清主题一路进行到底,在他看来金庸是“满清遗老””,而他自己则被看成是左派人士。把梁羽生与金庸的书一起看,会发现很多这种相互对应的彩蛋。
梁羽生一生共创作35部武侠小说,数量上自然远超于金庸的15部,但如今以影响力来看自然是金远高于梁了。
客观来说,造成这一结果的很大原因是金庸及早封笔,又花大量时间对当年连载版的小说进行了系统修正,所以使得每部作品都保持着很好的水准。
而梁羽生的作品则不免显得冗长,尤其是创作的“天山系列”,从明初一直延伸到清中后期,其中大量人物设定以及情节重复,又因为在不同报刊连载,也常常出现不同小说之间人物情节相互矛盾。
假如梁羽生也如金庸一样,也对自己作品修订,去芜存菁,“天山系列”中几部合并一下,大概不会逊于金庸多少。
总的来说,论作品平均质量,梁不如金;论单拎某部作品PK,梁并不亚于金。
梁羽生笔下那位亦狂亦侠的张丹枫太过出色,有魏晋风度、唐人侠气,宋人高韵,作者对其过于偏爱,以至于往后作品中不免重复。比如《狂侠天骄魔女》中就把其一分为二,狂侠华谷涵,天骄檀羽冲,《冰川天女转》中的唐经天,《女帝奇英传》中的李逸。很多时候,都觉得梁羽生笔下都是这些书生侠客。
其实,梁羽生笔下的侠客类型并不只是这些。
梁羽生爱写女侠,白发魔女练霓裳敢爱敢恨,一夜白发让人心碎;张丹枫之徒、于谦之女、散花女侠于承珠则又是另一种女侠,既有少女特有的多愁善感,也有着不输须眉的豪气和担当。至于那位冰川天女,比起不通人世的小龙女,又多了一份贵气。
梁羽生也写“妖女”,金庸的“妖女”顶多也只是任性,厉胜男则是直接挑战“天下第一”的唐晓澜。
梁羽生也善写游侠。弹铗长歌的缪长风豪迈洒脱,却有特有的风尘沧桑,《游剑江湖》最后他长歌当哭,也是动人心魄。《大唐豪侠传》中最光彩夺目的角色是热血男儿南霁云。他们不仅有着萧峰一样的豪迈,更有着独属于游侠的沧桑气质。
梁羽生笔下的主人公,武功最高的三位:张丹枫,金世遗,孟华。张丹枫前面提过,金世遗偏激狂傲,孟华淳朴敦厚,也不一样。大概可以这么说,张丹枫寄托了梁羽生的理想,金世遗是他内心叛逆的一面,孟华是他自己的写照。
这位新武侠小说的开山祖师,以一腔正气创造了武侠小说新的格调,后来,他移居澳大利亚,潜心于历史。梁羽生曾为自己撰写了一副对联:侠骨文心笑看云霄飘一羽,孤怀统揽曾经沧海慨平生。此联既含有书的名字,又在联尾暗嵌自己的名字,正是其一生淡泊名利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