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取“武功军威”之意。这个名字记录的是曾经年轻的霍去病的传奇故事,是汉匈之间激荡的风云岁月。
我国那么多城市,很少有如此霸气且沧桑的名字。但我更喜欢它曾经的另一个名字,凉州。我们所熟知的中国历史,很多时候只是属于中原的历史,而看中国如今960万平方公里疆域,中原汉族地区面积大概才400多万左右,所以很多很多历史会被我们忽略。“十六国”时,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中,除西凉外均在凉州建都,加上唐初在此建都得大凉,武威又有五凉都会。西夏时期,又是西夏国的辅都。整个西北的历史,武威占了大半。像我这样来自长三角地区的人,在武威闲逛有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它自然没有太多的繁华,却也整齐清爽。城市中绿化做的也不错,但不是南方城市中那种充满滋润的绿色。新建的市博物馆很新,馆藏藏品极为丰富,从新石器时代马家窑型陶器,到汉代出土青铜器,还有天梯山石窟的石像壁画,再加上人又少,实在有种奢侈之感。这里佛教寺院不少,尽管是传统的寺院三进对称样式,但斗拱飞檐处,那种天蓝色琉璃则明显带有北国审美风味。武威还有一座文庙,放眼全国其规模也是排的上号的。进庙门一株老槐树有650年历史。而且,这可能是全国游客最少得文庙。正是怀古的最佳体验。但是,历史上的武威很热闹,这里有前凉开国雄主张轨的经略河西的雄才,也有高僧鸠摩罗什的译经说法的盛举。这里走过很多商人,也来过很多乐师舞姬,更重要的,这里有很多诗人。有多少人,为了一句诗,便千里迢迢来到黄鹤楼观江,寒山寺听钟,秦淮河夜泊,不在乎人头攒动,只为亲历儿时所念所想。有的城市,它的诗是一处古迹景观;而有的城市,它的诗篇就是名字本身。比如很少人有人不知道的《凉州词》。唐人薛用弱在笔记小说《集异记》中有一则故事,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在酒楼饮酒,三人相约,看梨园女子唱歌,谁的诗编入歌词多,谁就最优秀。前三位歌女唱的是王昌龄和高适的诗,而最后一位最漂亮的唱的则是王之涣那首《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故事大抵该是后人虚构,但历史上,王之涣这首《凉州词》确实流行一时。清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有关于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总结评论:李沧溟(李攀龙)推王昌龄“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王世贞)推王翰“蒲萄美酒”为压卷,本朝王阮亭(王士禎)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亦无出四章之右者矣。”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
提到的六首七绝中,边塞诗占了三分之二,名为《凉州词》的两首,占了三分之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明艳,直白,豪迈,洒脱。王之涣的《凉州词》是雄浑苍茫的大写意,王翰的《凉州词》则是线条利落明快的场景人物速写。全唐诗有近2000首边塞诗,以《凉州词》为题或以凉州为背景的诗就有100多首。以田园诗著称的孟浩然也借《凉州词》凑了“边塞诗”的热闹: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
异方之乐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这塞外繁华,让明月、琵琶都染上不一样的气质,才让诗人发出“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感叹。凉州,这里也出诗人。在中唐,扛起诗坛大旗的有李益,他来自陇西贵族,是陇西李氏姑臧(今武威)房。他不但是著名的边塞诗人,其七绝更是直追王昌龄。腰悬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
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
之前提到沈德潜整理各家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评价,他自己则是给出了唐人七绝中的第二梯队:愚谓:李益之“回乐峰前”,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杜牧之“烟笼寒水”,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稍殊,亦堪接武。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沙飞月皎,举目凄其,王世贞说有了李益这首诗,何必还要王昌龄和李白?凉州,成为了唐代边塞诗人的圣地。直到宋代,仍然有诗人在想着这里:垆头酒熟葡萄香,马足春深苜蓿长。
醉听古来横吹曲,雄心一片在西凉。
宋人笔下的边塞,向来是多了几分萧索,难得的是陆游此篇还有唐人气韵。曾经的河西四郡,依然有着极高的声望。张掖有丹霞地貌奇观,酒泉有我国卫星发射基地,敦煌则有莫高窟,自然、科技、历史,他们各占一样,而且都是举世瞩目极的遗产或者工程。而曾经最辉煌的武威,如今反而最缺乏记忆点。城内大部分古迹及天梯山石窟在在1927年那场大地震中毁坏大半。那个中国旅游标志物“铜奔马”(马踏飞燕)在武威雷台汉墓出土,如今则留在了兰州。幸好,尽管没有太多物质遗产留下,几百篇《凉州词》则一直在吟诵。这是精神上的遗产。而且,《凉州词》乃至边塞诗,可以说是独属于中国的诗歌。放眼世界历史,也没有一个国家像我们一样,在广阔的疆域上,每朝每代都在上演着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之间的爱恨情仇,相互影响并重构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