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到底差在哪
文摘
美食
2024-05-30 18:30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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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趟西北，不禁把《书剑恩仇录》拿出重读。
作为金庸先生武侠处女作，讨论热度向来不及后来的几部长篇，但事实上，与同时代其他武侠小说相比，仍然是部优秀作品。整体来看，金书的小说有两大特点：一是节奏上铺陈极稳，开头波澜不惊，甚至主人公都迟迟不登场，中期则是奇峰迭起；二是情节和文风上，中西合璧，典雅流畅。这两点在《书剑》中就体现得相当明显。《书剑》的开头，出场的第一个人物是化身教书先生的“绵里针”陆菲青，收李沅芷为徒后很多读者以为这就是本书女主，到金第秀才余于同出场，似乎男主人公也定了，其实皆是虚招。书中，铁胆庄庄主周仲英小儿子意外泄露文泰来藏身之地，这段情节源自法国作家梅里美短篇《马特奥·法尔哥内》。西方小说情节的化用，也成为金书一大特色。铁胆庄与红花会发生误会一段很多读者不喜欢，强行制造冲突然后红花会首领逐步介绍，手法过于刻意。救文泰来这一事件来回拉扯，也是有点不耐烦。前面一大段不好看的原因，还有一个关键点是反派不突出。张召重似乎除了武力爆表外，其他地方扁平得很。单纯的就是坏，却又不像血刀老祖那种坏的生动。乌鞘岭张召重大战西川双侠一段，文字不多却惊险异常，后来又先后与陈家洛、无尘、赵半山等人交手，反正前期打得热闹却少回味地方。霍青桐出场相当惊艳，其实没有李沅芷来的生动。古灵精怪，任性专情，后面戏耍关东三魔一段令人捧腹不已。《碧血剑》中的温青青基本就是她的翻版，算是黄蓉、殷素素、赵敏这些“妖女”的初代版本。徐天宏和周绮支线故事倒是挺好，完整、精练，人物形象也出来了。周大姑娘实为以快人。真正开始精彩，从杭州三天竺，陈家洛与乾隆初遇开始。初次相遇，又是弹琴又是吟诗，让整个故事突然进入一个古典、雅致、清朗的世界。再次相会则是西湖饮酒，双方又是一通比拼不提。陈家洛回到故居再遇乾隆，为后面乾隆身世埋下伏笔。这里一大段也基本是文戏，西湖水，钱塘潮，金庸先生是爱自己家乡的。红花会救出文泰来不提，此事件早已失去活力。但紧跟着的六和塔一段精彩之极。金庸先生花了大量文字讥讽乾隆，直白有趣。六和塔把乾隆饿了两天写得也是一波三折，从普通面食（姑且忽略虾仁鳝糊），到精致的家常炒菜，到宫廷御膳，最后是素雅的点心，四步写来，层层推进，先紧后松，读来实在快意。直到最后乾隆吃上饭才令人长舒一口气。天山双鹰中的陈正德与无尘道长箭雨中一战，再由赵半山最后收场，全书最佳打戏。
忽然第六层窗口中飞身纵出一人，抢在其前，尚未立定，转瞬间双手已接住十几枝羽箭，使开甩手箭手法，掷箭出去击打来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来随接，随接随掷，竟无一箭落空，一个人便似生了几十条手臂一般。塔下清兵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杨成协俯身大叫：“今日叫你们见见千臂如来的手段！”清兵队中兵将侍卫衷心佩服，彩声如雷。赵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谢。众官兵见他风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的鼓掌。
从西北写到江南，又拉回到回疆，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的故事像童话，救小鹿、采雪莲这些段落少了那种侠气。但是大漠杀狼的袁士霄和回族奇侠阿凡提的登场又平添传奇。全书一众配角，有着不少出彩地方。很多人物，也能看到很多日后金书人物的影子。文泰来则是全书中最具江湖豪侠气概一位。嫉恶如仇，磊落豪迈，莆田追杀成璜、瑞大林，酒铺连干十五碗酒，纯是《水浒》中笔法，活脱脱武松翻版。而其出手利落干脆，又是萧峰的前身。和妻子鸳鸯刀骆冰的搭配，粗豪大汉加调皮女子，和萧峰阿朱也很像。话说，红花会好几位都有梁山泊的影子，余于同参考了燕青，九命豹子卫春华是拼命三郎石秀加梁山锦豹子杨林，铜头铁鳄蒋四根则是有点阮氏兄弟的感觉。全书所有的人物都有点赶，只能说出彩并不够经典。而主人公陈家洛则塑造得相当不讨喜。作者想树立一个失败的英雄人物，陈家洛文武双全、相貌俊雅、气度清贵，但是在政治上天真，感情上怯懦。他的优点相当表面，缺点则很失读者缘。而故事最后红花会的失败只落脚在陈家洛的失误，让整个故事的悲剧感又显得不够沉重。最适合与《书剑》对比的金书作品是《碧血剑》。论《碧血剑》的故事，其实还不如《书剑》，全书大部分内容都是在讲袁承志到处排忧解难，成为统领群雄的七省盟主，最后失败远走海外。但袁承志的人物形象比陈家洛要丰满。他有更完整的成长故事，他也是名门之后，但袁崇焕被杀，他从小颠沛流离。他习得一生好武艺，长相却是黑黝黝的，各方面都不如陈家洛有魅力。他的成长性主要在思想上，他开始仰慕李自成的雄才，可是听到皇太极的治国高论，隐隐发现李自成远不如皇太极；他一心想杀崇祯报仇，最后发现他的可怜之处并没有手刃仇人；他迎接闯王入城，没多久就看到农民军的堕落腐化，感觉无限凄凉；他本可以拦下义兄李岩自尽，但是心灰意冷之际并没有出手。《碧血剑》中，袁承志的失意是历史上无数次“自毁长城”的再次体现，最后故事落脚在对改朝换代之际生灵涂炭的巨大感叹，这些都比《书剑恩仇录》要更具震撼力。《书剑》的故事结局有着很多遗憾，但是在《飞狐外传》中，红花会却有了相对圆满的收尾。《书剑》故事结束十年后，陈家洛率红花会群雄来陶然亭祭拜香香公主，胡斐将陈家洛误认为福康安，又与无尘道人约战。陈家洛脸色忧郁，无尘道人豪气如昨。读此颇有种恍若隔世之感。胡斐和程灵素到得当地，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哄，芦絮飞舞，有如下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忽听“啊”的一声，一只鸿雁飞过天空。程灵素道：“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寻同伴不着，半夜里还在匆匆忙忙的赶路。”忽听芦苇丛中有人接口说道：“不错。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两位真是信人，这么早便来赴约了。”……
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无尘与胡斐一番大战，又胜了清廷高手德布。依旧是当年六和塔大战陈正德无尘道长。“绵里针”陆菲青，这位金庸笔下第一位武林侠客也再次登场，也是令读者欣喜异常。胡斐像个小迷弟似的拜见陈家洛，却提出了一个荒诞的要求，请陈家洛假装福安康，了却马春花临终最后愿望。群雄觉得胡斐这个荒唐的念头果是异想天开之至，可是谁也笑不出来。陈家洛眼望远处，黯然出神，说道：“墓中这位姑娘临死之际，如能见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终难如愿……”转头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马姑娘。”胡斐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东商家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的吹过。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马春花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金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也在抒写这场爱恋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骗得他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
《书剑》原本那个充满悲愤遗憾的结尾，至此处化为一曲缠绵与忧伤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