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张延庆的思考似乎稍嫌漫长。他想了半天,才说:“就是的,活人能叫尿憋死?管㞗他什么花炮不花炮。只要能挣钱,啥事都敢弄。我看,你们要务大棚西瓜,就和乃娃他妈说去。不行,咱就专门请一个技术员。大家一起干,费用也不会太大。”
他身上有股二杆子劲,凡事一动念,就要立马动手干,否则连夜都熬不过去。
张延庆那被悲哀伤痛刺激得毕毕剥剥蹦跳的神经,忽然有了些许的激动。他的心里热乎乎的,恨不得马上就去杨凌请来农技员,恨不得马上有新鲜爽口甜蜜又大又圆又能卖钱的西瓜在眼前,他似乎看到了一张张粉红色的钞票扇动着翅膀在天空中翩翩飞舞。他恍然看见,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月色如蓝色的河流,情意脉脉地流淌在他的三分大的小院子里。一阵阵西瓜的香味儿从南边地里缓缓地飘进来,像橘红色的丝带一样缠绕在人的身上、飘拂在房屋、树木、院子的葡萄架上。月光更加温婉,更加明亮。人浸淫在曼妙的月光之中,变得透明而轻盈,夜风一吹,人像极了透明的影子,在轻轻地飘动,仿佛一条条在宽阔的水域中徜徉的美人鱼。
张延庆心里的那块痒痒肉又在突突地跳了。痒痒肉一跳,他就想跑动,就想搓炮,就想揉搓女人,就想出去,在千里旷野中撒欢尥蹶子。他只好扔了农具,搔了搔脑袋,结果越搔越痒,就拿手指甲狠劲地掐肉皮。对此,赵烈烈是非常熟悉的。在地里干活儿没到五分钟,张延庆就耐不住烦了,就抬手搔头抓痒。赵烈烈拿眼狠狠地剜他,但他如身上钻了虱子的跳跳猴一样,脑袋歪来歪去,眼睛滴溜乱转,不停地抽烟喝茶看手机打电话。任凭赵烈烈的眼神磨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干将之剑,任凭那把锋利无比的剑在他的身上脸上疯狂地砍和刺,他也浑然不觉。此时,赵烈烈不在现场,在现场的只有几个尊敬他的本家兄弟,他放开了胆子搔他的痒痒肉,缓解百爪挠心的难受。他嗨了一声,似乎要将烦躁不安弹压下去。
几个人一见他出了声,就说:“三哥,你说呢?你在咱家门里是最有本事的。你说咋办呀?”
张延庆说:“急啥呢?先忙完丧事再说。”
其他人一听张延庆似乎有了主意,心里也踏实了许多。眼前再重大再痛苦的事情,在转念之间,也会如硝烟一般渐渐消散。死人的事情再怎么说也是一会儿就了了。但是,活人的事情就很艰难了,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不仅仅是维持日常生活,还要发展,要供养学生、要盖房子、要给儿攒媳妇钱、要养老,用钱的路数稠密得如同天上的繁星,根本容不得你考虑和张望。
这几个疏远了土地的炮人,似乎又觉得了脚下土地的珍贵。土里产黄金,地内生白玉。包产到户后对土地的倚重已经变得若有若无,许多人都离开了土地,去外面打工、做生意。土地被疏远着荒芜着。申家村人因为花炮的传统,对土地的感情更加淡漠了。在花炮被禁了后,他们猛然发觉只有土地才是最忠厚老实的,土里产出的东西一斤就是一斤,不欺不哄。
第四十一章
一场大雪覆盖了冷清清的申家村,没有了花炮的炮坊被大雪淹没了。炮人们蜷缩在炕上心灰意懒。吃啥,喝啥,怎么挣钱这些问题苦苦地纠缠住了炮人。雪很大,纷纷扬扬的。房屋、树木、街道都被晶莹的白雪覆盖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往年这个时候,做炮的男人和女人,已经围坐在热炕上不停手地卷炮、辫炮、纫炮了。火炕是炮人最好的战场,一大家子人坐在热炕上,有说有笑,嘴里说着东家长西家短,手里却如上足了发条的机械臂,不停地劳作着。没有了炮做,内心空荡荡的,大雪纷飞的日子更加冷寂和无聊了。
几个人实在睡不着觉,他们抄着袖子,出了门。抬头往南边炮坊的地方张望,一切都了无生趣,只有雪花是那么恣意自在地飞舞。南边的麦田和炮坊都披上了厚厚的白色棉被子。在大雪覆盖了的南场里,一缕青烟如细溜溜的蛇一样,歪歪扭扭地向无垠的洁白散逸。人们想,都把炮和药收缴了,谁还在点烟?想了半天,脑子忽然一转,才想起,在那南边地里,张延庆的二老婆赵烈烈在给西瓜大棚加热呢。
几个人顾不得雪深路难走,都想去看个究竟。大棚是怎么作务的,怎么还需要烧热炕?到了南场地里一看现场,他们赵烈烈的辛苦和坚韧给吓住了。
早西瓜的育苗技术确实很难操作。赵烈烈也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掌握了的。育西瓜苗的日光温室大棚在建造的时候,就在床壁的边上垒上了火道。为了保持温度和湿度,进入冬季,就要人工升温。苗床里的营养钵内是已经发芽了的西瓜苗。冬天地温极低,温度上不去,西瓜苗就不生长,不仅影响来年的栽培不说,还有可能产生病苗、烂苗。
赵烈烈跪在火眼口,拿着煤夹子块一块夹煤。烟道里的回风源源不断地将冷冽的空气输送到熊熊燃烧着的煤块上。煤块像一个个羞红了脸的新嫁娘,奋勇着跳进火堆里,呼呼燃烧。火眼口里的空气被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变得粘稠而温暖。热烘烘的空气让穿着棉袄的赵烈烈面红耳赤。赵烈烈的头发上、面颊上冒出了丝丝热气。她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具有极大的魅力。她似乎忘记了她的背后是隆冬的寒风在怒吼,忘记了冷冽的地气源源不断地冒上来侵入她的单薄的躯体,她也忘记了此时此刻,张延庆正在呼呼大睡。不做炮了的张延庆几乎一刻也待不住。他黑天里打麻将,白天里呼呼大睡。让他干活儿,他说他没睡灵醒。让他黑夜里守瓜棚,他说他烦得很。他就不是一个肯出力流汗的庄稼汉。对此,赵烈烈心里一清二楚。当赵烈烈摸清楚了张延庆的性格后,就再也不和他闹仗了。她懂得了怎么当一个驭手来操控这个充满血性的炮人。在张延庆黑夜打麻将白天睡觉晨昏颠倒的时候,她心平气和地坐在南场地里,不停歇地添煤架炭。一疙瘩一疙瘩的煤块被架在熊熊火焰上,黄色的火苗不停地抖动着,尖尖的火苗上挑着缕缕盘旋上升的黑烟。燃烧的煤块的味道如醇厚的酒味和土地的腥味儿混合在一起让她无比陶醉。在土灶口,赵烈烈烤着一块馍。馍是硬面锅盔,被强硬的煤火一烤,散发出麦面独有的香味儿。前来观看的男人们不由得食指大动,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将不断涌出的口水硬咽了下去。在土灶的一侧,已经烧过的煤灰堆了个大堆子。
张延英走过来,他的眼睛刚被白雪杀得生疼,这会儿又被煤烟熏得发酸。他咳嗽了几声,慢腾腾地问:“嫂子,我哥呢?”
赵烈烈连头都没抬,对着家的方向撇了撇嘴,没回答。她看了一眼崖畔的枯草和枯草上累累的白雪,眨巴了一下发困的眼皮,赌气般地将一大块煤架到火堆上。她侧转身,看了看几个穿着棉袄或者羽绒服的男人,眼睛又眨巴了几下。她脸上的疲倦如灰垢一般积了厚厚一层,黑黝黝的皮肤成了土灰色。她的两只眼睛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宛若两粒炭火。她站起来问:“你们都到这儿看啥呢?这么冷的天气,不钻进热被窝里搂婆娘睡觉跑这儿干啥呀?”
张延明说:“嫂子,你不知道,咱的炮做不成了,你说,人一天到晚闲着不弄啥能成吗?”
赵烈烈瞪了小叔子一眼,说:“有啥不行的?老婆娃娃热炕头,多恣肆的日子啊。为啥不行?”
几个男人一听赵烈烈说的话,明显是逗人的,就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说好,你咋不钻热被窝呢?你没看,我三哥在热被窝里睡大觉么?”
赵烈烈憋了一向的闷气子肚子里咕嘟嘟地冒泡,被人一说,就想发火。她将涌到喉咙口那鹅蛋大的话语硬生生给咽了下去。她思量了半天,也没好话回答,就只好低下沁满汗水的脑袋嘟囔着:“我没有那么好的命么。”说完,坐到蒲包上,拿起已经烤得焦黄的香喷喷的锅盔馍啃了起来。几个人看着赵烈烈辛苦疲累的样子,想说啥,想了想又闭了嘴巴,都转过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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