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亚红｜大炮坊（33/140）
文摘
文化
2024-12-02 06:00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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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张延东和老伴在老屋子里做炮。新家盖在巷子东面的新宅基地上，是一栋砖混结构的大瓦房。老屋子里就只剩下四间摇摇欲坠的土厦房了。老屋子里没有人住，周围的几户人家也都搬走了。儿子张卫娃和媳妇常年在老屋子里做炮。旧厦房门窗都没有了，只有几棵大椿树还在精神抖擞地站立在寒风中。儿子和媳妇还没有来。他们以为，老屋子荒弃着，没有人住，也不会检查到这里。张延东没有听见人声，他只顾着在炮床子上卷筒子。人老了，手上没劲，卷一个炮筒子要擀几下才能卷紧。他出活慢，吃过早饭，就早早地过来，进了屋子，就动手卷起了炮。他刚放下一根炮筒子，就听见人说话：“哇塞，这么多呀。今天丰收了么。”他拧过头一看，几个大檐帽毫不容情地戳进了他的眼睛。他心中一惊，说了声：“不好”，还没转过身，几个人就将他的炮篮子踢翻了。一个人说：“叫车，赶紧将这些东西都拉走。没想到在村子中心还藏着这么大的隐患啊。”几个人上来搬炮筒子。张延东脸色灰白，下巴上的胡须哆哆嗦嗦的，像极了寒风中颤栗着的茅草。他双手抱着炮篮子，对着队员连连作揖，说：“你们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一个大个子冷笑一声，说：“老汉，你就没听见，这些天宣传车怎么宣传的？你不知道风声紧么？还在这里做炮？”张延东赶紧说：“领导手下留情啊。你看，庄户人家做这些炮不容易啊。你就行行好饶了我吧。”大个子鼻子里冒出一股白烟，伴随着白烟，他似笑非笑的面孔凑近了张延东。他说：“老汉，你怎么把我们这些人当傻瓜呢？”几个人往外抱花炮。张延东赶忙拽住那人的袖子说：“怎么啦？青天白日的抢人呀吗？”几个年轻人抱着炮捆子，将他挤在了一边。他急了，大声喝喊。检查组的成员见了炮筒子就像战场上见了敌人一般，眼仁都发红了。他们个个摩拳擦掌，眼珠子滴溜乱转，似乎满肚子的抱负无法施展，今日终于发现了一块用武之地，必须好好展示一下拳脚。他们朝激动不已的张延东撇了撇嘴，相互示意着，炮捆子就传出了门。工作队的队长是雍川镇派出所的副所长任五强，他狭长的脸颊上总是敷着一层阴云。他几天来工作没有进展，被公安局的领导训斥了几次，他在良心和责任之间不停地摇摆。他为自己身为队长而高兴但是又为自己必须糟践群众的劳动而痛苦。他的脸上打扮着的表情不是情非得已而是实属无奈。他善于搞刑侦工作，为这一次发现这么多的危险品而兴奋不已，在下命令的过程中，他又体会到了一种纯职业的愉悦。众人七手八脚地搬着炮筒子。张延东一看，着急了，他抓住任五强的手说：“领导，你通融一下，你看，我这只是卷的炮筒子，没有黑药和捻子。炮筒子没有危险的。”任五强说：“老哥，你不知道这几天大检查吗？你怎么能在这里非法生产哩？”张延东说：“啥叫非法生产？这是老先人遗留下来的手艺，人老几辈子了，全村的人都做呢。怎么能叫非法生产呢？再说了，谁家逢年过节不放炮？谁家红白喜事不用炮？”任五强上前拍了拍激动了的张延东，说：“老哥，你甭生气。这一次，是全县的统一行动，你再说也没用。”张延东是个暴脾气。他扭了扭脖子，高声说：“不行。我熬黑熬明地做，才做了这些炮，还指靠这些炮供娃娃念书呢。不行，你们不能当土匪。”一听土匪这两个字，任五强脸色变了。他站在门外，朝几个年轻人摆了下头。那些人得到指示，一个拉住张延东，剩下的人像蚂蚁一样搬运着一屋子的炮筒子。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一屋子的炮筒就被搬光了。队长终于收敛严肃的表情，他将自由奔跑着的意识急急地拽回来，大手一挥，说：“依法撤退！”张延东看着一个冬天辛辛苦苦卷的炮筒子就这样没了，不由得啊地怪叫了一声。他的心脏像被一把大手紧紧地攥住，血液似乎也被攥没了，心脏如针扎般难以忍受的疼。他的喝喊像羽毛一样轻飘无力，一股苦味儿从口腔里漾溢出来。他声音悲壮苍凉，如烟般消散在荒凉的院子的角角落落，那不屈的声音撞在狗齿般斑驳破烂的土墙上，震得土灰欻拉啦地落下来。张延东的身体软如面条，他如一块破布似的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眼泪如春雨般淅淅沥沥地落在了房檐台上，地上的黄土沫子被大颗的泪珠儿打得噗噗响。他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心口的疼痛如雷电一般击中了他全身的神经。张延东再也把持不住自己软绵绵的身体，扑通一声跪倒在院子里。他跪倒在那干燥阴冷没眉没眼的冬天里了。他抱住了一个年轻人的腿，头颅抵在那人的两腿间。那人厌弃地拔腿就走。他的哀求和着泪和血，那比黄豆粒还大的浑浊的眼泪从他布满皱褶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他看到，那些干部因为有了战利品而满脸的得意像阴云一样厚。他们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跪在面前无动于衷，对那双苍老瘦弱的膝盖跪倒在辽阔的天宇之下浑然未觉。当那些人的身影从院子门里显示之后，他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地。他在倒下的倏忽间，脑子里迅速闪动着几个镜头：儿子张卫娃蔫头耷脑的样子，媳妇姚丽娟黄蜡蜡的脸庞。姚丽娟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没有儿子，将两个女娃娃送了人之后，本来丰满的身体就如遭霜打了的田禾一样，没有一点精神头儿了。刚盖了房子，烂账拉了一河滩。老伴儿的肺气肿在冬日里更加严重了……在那一瞬间，生活中的不如意如一坨坨坚硬的冰块，在他脆弱的心灵上一下一下地击打着。他颓败地趴在房檐台下的土地上，身上的神经发出爆裂的声音。他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眼睛仍然在搜寻着能够搭救他的枯黄的稻草。
贾亚红，女，笔名丫丫，1975年生于陕西省凤翔县（现为凤翔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小说文学创作，先后在《延河》《牡丹》《绿洲》等杂志上发表了小说数十篇，2010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窗外阳光灿烂》。现在宝鸡市凤翔区某机关工作。![]()
《雍州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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