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事情的结果就这样草草了事了:县上、镇上、村上三级做出了决定,张卫娃的花炮属于非法生产,工作组收缴是情理之中。几个工作组队员写了证明材料说,队长任五强没有骂张延东,也没有动手。是张延东自己见花炮被拉走,跌倒在地的。几个人口吻一致,证明材料装进了档案里。任五强没有错,也就不存在道歉和处分。王明轩在给凤山县政府刘县长的汇报材料里写道:“鉴于雍川镇申家村三组张卫娃家庭困难,母亲重病,父亲亡故,生活困难,在工作经费里调拨一万元予以补贴慰问。另外,雍川镇政府在民政抚恤资金里拿出五千元,作为困难群众越冬补助。”
张延庆没有想到,自己的大哥就这样走了。他们的日子已经灰暗无光了,在这严寒的冬天里,他感觉到的是一阵阵刺骨的寒冷。
安葬张延东的日期由阴阳先生确定。日子定在头七那天。墓穴的位置也是阴阳先生给勾的:在敬淑侠坟墓的对面。为了省钱,张延庆给张家里的几个男人分派了任务。张来祥和张卫娃负责采买,张水祥和张跟来负责报丧。张海明和张笃娃负责购买棺木和老衣。张延庆和张海强负责打墓箍墓。打墓的工序已经达到了机械化。以前,打墓必须叫专人下去挖洞穴,洞穴挖好后再用砖头箍。几年前,凤山县发生了掘墓人被墓顶塌死的事故之后,打墓就采用挖掘机了。雇一辆挖掘机掏一个长方形的大坑,再用砖头水泥从地上垒上来,到了顶上卷成洞子,最后将土回填,地面用砖头或者瓷砖镶嵌,情况好一点的,墓室的内壁都要用彩砖贴上,外面也用彩砖贴面。所谓生前住水泥瓷砖,死后也是水泥瓷砖。
张家坟地里已经是挤挤艾艾一大片,一个坟茔挨着一个。几个人到了墓地一看,挖掘机根本进不来,进来了也伸展不开。张延庆一看那地形就躁了:“不就是个墓坑吗?人老几辈子,都是用镢头铁锨打的。今个,咱就用镢头挖。”他回家找来了铁锨和镢头与张海强两个人打墓。
听说要人工打墓,张延庆的两个堂兄弟张延峰和张延英也来了。四个人根据勾好的地方,不声不响地挥动农具干了起来。墓地里异常安静,只有镢头与坚硬的黄土地碰撞发出的砰砰的声音。炮人们似乎不习惯拿镢头这些粗笨的农具了,或者他们的手里已经习惯了拿炮筒和炮捻子了,农具的生冷和笨拙对他们是那样的生疏,记忆里铸就了的只有一个个伶俐的花炮。镢头似乎也不习惯被散发着黑药味儿的细腻的大手掌握,别别扭扭的,不肯服帖。镢头似乎满肚子的怨气,不肯将已经生锈的钝头扎进生冷坚硬的黄土地。镢头与土地不是在亲吻而是在搏斗,也似乎在做着垂死挣扎。土地承受着人的践踏和踩跺。土地还承受着怨气很大的铁锨镢头的挖掘。人生短暂,但时空无垠。这些事情,在苍茫无际的宇宙,连一个浮尘都不是。想开一点吧。土地叹息了一声,静静地注视着紧张不安激动不安的镢头。
坟地里的草叶干枯了,草叶上那厚重的浮尘被镢头那生硬的声音一搅动被人的咳嗽声一搅动,浮尘迎风飞舞了。空气似乎又恢复了沉稳和傲慢的姿态。空气里充满着强烈的土腥味儿和浓烈的烟味儿。
镢头挖,铁锨端,一忽而,一个大坑出现了。赭黄色的土块儿从土坑里纷纷乱飞,打在炮人的裤腿上,脚面上。炮人似乎感受到了土块惩罚的味道,就紧抿了嘴,不再言语。大坑渐渐地下去,人也渐渐地下去。土地越来越湿润越柔软,镢头终于不再发牢骚,和土地越来越紧密,似乎在酣畅淋漓地做爱,似乎在情意切切地交流。
张延英的脾气似乎比他手中的镢头还要暴烈。镢头也慵懒惯了,它锋利锐利的精神头儿早被空气咔嚓咔嚓咬钝了,咬老了。它不紧不慢,依然是一副有棱有角的模样,尽管镢头被土地一遍遍亲吻浸润已经显露出了镢头的本色。但是,镢头好久没有锻炼,筋骨松弛,关节僵硬,要它如初出铁炉是那么意气昂扬,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墓地里的气氛依然很冰冷很僵硬,只有肮脏愚蠢的尘土好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兴奋地乱飞。镢头是被长满老茧的农人的手握惯了的。炮人的手已经绵软没有了力道。镢头懒洋洋的,想干一把就深咬一下土地,不想干,就一头栽倒,让他挖一个无用的倒钁。张延英被镢头捉弄得毛躁了,张口就骂:
“我X他先人呢。我X他先人呢。”
张延英一骂,炮人们开始说道了。张延庆身高一米七,腰粗肩宽宽肩,双臂粗短,面孔白皙略微泛红,神情坚毅而沉静。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皮稍稍地耷拉着。他在思考炮人的出路,思考老大的丧礼怎么安排,思考女人赵烈烈的说法到底对不对。他抬起厚重的眼皮朝对面的墓地望了望,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凄凉而矮小的坟茔。坟堆上那灰色的铁秆蒿子已经毫不客气地戳进了他的眼睛。蒿子很傲慢,它似乎在炫示,似乎在挑衅,似乎在藐视这个男人。他恍然看见:坟堆中那个不太精致的盒子里有具残缺不全的骷髅。骷髅的周围散发着阴冷潮湿的蓝色雾气。骷髅慢慢苏醒着、丰满着,丰满成了一个苗条温顺的年轻女人。敬淑侠脸颊微微发红,身体白得透明,许许多多蓝色的毛细血管如生命之网一样,网住了那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女人张开了惨白的口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是很迷恋花炮么?花炮成全了你,花炮对于你,比女人还重要。你何曾记挂着女人的一点好处呢?”说完,一扭身就化作了一缕蓝色的轻烟,在张延庆的眼前消失了。
张延庆浑身冰冷,他那张白皙的方脸抽搐不止,黑色的胡茬在下巴上不停地抖动。他似乎想起了女人的种种好处,可是时光似乎过去了几万年,叠加在他大脑沟壑深处的记忆将那个女人的娴熟和温顺都冲淡了。记忆是那么久远,那么深沉,犹如浩瀚无垠的大海,他想沉下去打捞出最初的美好,可是,纠结着的情绪都如现在的社会一样高速运转,怎么也停不下来。张延庆努力搜索着,几乎是白费心思。他只好抬起头,望了望太阳。太阳似乎刚刚睡醒,惨白而寡淡。张延庆被太阳刺痛了双眼,只好低下头,闭了闭眼睛,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了一般,四下里打量着,看见太阳似乎蒙上了一片蓝色的荫翳。
墓坑挖好了,疲倦极了的张延庆招呼大家停下来,抽一根纸烟,喝口茶,缓一缓,歇一歇。张家的男人因为挥动农具累得气喘吁吁。一说停,他们立即扔掉了冰冷的铁锨镢头,扑踏一声坐在了蒿子和枯草上。张延峰叼着烟,头往后仰,要靠着一个靠背才能将身体里的困乏和骨子里的厌倦剔除出去。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将胸腔里的怨气呼出去。他长吁了一口气后,内心的愤懑似乎有所缓解。他又挺了挺身子,看了看低头抽烟的哥哥弟弟侄儿们,说:
“把他娘X的。我看没有活路了。你说,咋办呢?哥呀,兄弟们。你们说。”
张延英说:“看三哥,三哥做啥,咱就做啥。跟着三哥走,绝对没错。”
张海强是唯一一个侄儿辈的。他脸上的颜色还没有被太阳晒成黄褐色,脸上还没有长出乌青的胡子。他初中毕业就回了家,父亲张延刚被药捻子燃烧后成了个怪脸。父亲一受伤,家里的积蓄都花在给父亲看病上了。真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响回到解放前了。张海强上不了学,也没学个啥手艺。张延刚再也受不了惊吓,让儿子安安分分守在家里。一家人都种地,再不做炮了。张海强想去外面闯荡,爹妈不同意。炮做不成,他就在村里晃晃荡荡。村里人对此又有新说法,年轻轻的,不干正经,看谁给他给个媳妇呀?张海强早待腻了,他想出去打工或者去县城做个生意,可是没有本钱。没有钱,寸步难行啊。他跺着脚说:“天下大着呢。怕啥?为啥要守着炮坊不走?干啥不来钱?我就不信,只要有两只手,啥事干不了?”
张延英说:“我娃,你说了个轻巧。咱炮人不做炮做啥呀?老先人手里留传下来的手艺,总不能荒废了去?炮,把人为了,也把人害了。”
张延峰又一次长叹,说:“看着,人家咋办咱咋办。”
张海强说:“五爸,你说这话错着呢。国家现在对花炮行业的打击是灭绝性的,绝对要取缔了这个行业。你没看现在的形势?生怕出些事故或者乱子,上面的头头脑脑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张延英说:“三哥,你准备弄啥呀?”
张延庆说:“活人能叫尿憋死?有的是办法。别的村上的人都不做花炮,日子照样过,没见把谁饿死穷死去。”
张延英一听这话,又毛躁了,他将手中的烟头一扔,站起来说:“狗日的花炮,不对。狗日的公家人,既然不叫做花炮,就给人指一条明路。总不能叫人饿死、困死么。”张延英的两个儿子都在高中念书,每周一百元生活费还是最低标准。一个月没有六百元儿子们就会喊饿。男娃娃都在长身体的年龄,吃不饱,怎么念书呢?再苦再累,也不能苦娃娃啊。他一想起那些个需要钱的窟窿,心里的烦闷如丰收了的棉花一样堆积在眼前,他不发火不由他。
张延庆瞟了一眼双眼浮肿、面皮暗黄、头发像鸡窝一样毛糙的堂弟,心里的热血又像岩浆一样沸腾起来了:
“花炮成全了咱,也糟害了咱。咱这些庄稼汉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给人家端砖和水泥,都没有力气。总得想个办法。我看,花炮这个行道,到咱这儿就打住了。叫娃们再不要做花炮了。走出去,行行出状元哩。延英,你好好干,你两个儿子都考上大学,就有了希望了。再也不做花炮了。”
张延峰问:“三哥,我看我三嫂子务大棚还在行。不知道效益怎么样?”
张延庆说:“你三嫂子那人,性子执拗。她要干,我也拦不住,要不就闹腾。但怕投入进去,捞不上本钱来。你想,咱一没技术二没人力三没市场。怎么弄呢?但她说能行,我也只好投资,别的一概不问。我看她还真从周原学到了东西,去年西瓜早早上市,比露天西瓜提早了二十天,也卖了个好价钱。”
张延庆的话还未落,张延英就兴奋了。他眨巴着眼睛说:
“三哥,你看。这一次治理整顿像黑霜一样杀了花炮。再做炮已经不可能了。咱就在地里弄,看地里能不能产下黄金。你把我嫂子问一问,要弄咱得有专门的技术指导,还得有成片的土地,好管理么。”
张延庆想起了雍川镇镇长刘省强刚来时对他说的话。他心里一动,大棚西瓜未必弄不成。这样一转念,心里的愤懑和怒气如烟般消散了。他挺了挺胸脯,似乎要把胆量和底气从腔子里拉出来。他身边的铁杆蒿子摇摇摆摆。墓地里长满了荒草,干枯了的荒草气急败坏如丧家之犬。蒿子那浓烈的臭味儿时隐时现,野兔和山雀伏在干草棵子里,一动不动,那些虫虫们早已钻进墓地里的黄土里去蛰伏了。没有坟墓的地方,枯草和蒿子分外茂密。空气略显低沉而忧郁,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这几个炮人的呼吸如十五晚的朗月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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