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有着三寸金莲的小脚。这个1921年出生的女人，个子瘦高而精明能干。每一次奶奶洗脚都是极其神秘而又重大的事情，她生怕被人看见，所以，这些事情是见不得人的，得关起门来一个人干。于是，直到奶奶仙逝，我始终没能见到她一双金莲小脚的庐山面目。年轻时的奶奶干活干净利索，屋里屋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处理起事情来又颇有主见，在家族里威信还是比较高的。她一辈子嫁过两个男人，第一个爷爷和我素不相识但有血缘关系，因为父亲是他儿子。第二任爷爷伴我度过童年，永远戴一副圆形深棕色的石头镜，旱烟锅子不离手，特别爱听秦腔戏，爱逗小孩子玩。奶奶和这两个男人都经历了无比困难的时期，吃不饱穿不暖，能把孩子们养大成人已是万幸。后来新中国成立了，日子慢慢地好起来。记忆中，家里能拿得出手的家具，就是奶奶厨房里颜色最亮的铜马勺——舀水是它，热饭是它，洗菜也是它。奶奶前前后后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父亲排行老大，最小的儿子排行老三是哑巴，我们就称三爸为巴巴。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心灵手巧、精明能干，年轻时帅气得一塌糊涂，民间传说他当年是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已经有了孩子。但是在对方家人的干涉下，始终未能成婚．至今杳无音讯……
听母亲讲奶奶的家法很大。母亲和二妈都结婚后，为了谁干的家务少谁干的家务多而嚷仗（宝鸡西府话，吵架）。奶奶二话不说，拎着和猪食的棍子就过来了，给两个儿媳妇一人一顿收拾。吓得两个儿媳妇敢怒不敢言。碎姑和大哥同岁，他俩也不敢说话只能眼巴巴等着，因为他俩都等着要吃母亲的两桶优酸乳。
一天，奶奶戴了一个银镯子在手腕上，坐在门口的碌碡上晒太阳，奶奶孙子孙女有十几个围坐在旁边。她说，等她死的时候谁对她最好，就把银镯子传给谁。明晃晃的银镯子耀得我忍不住问了句：“奶奶，你准备啥时候死？”奶奶直接就白眼翻我了。后来，爷爷去世了。奶奶眼里再也没了光，身体也每况愈下。再后来，奶奶把炕头箱子里的寿衣拿出来改了又改，改坏了再缝，缝好了再改。她可能觉得自己的身形今年又比去年小了一圈。
穷苦的生活就这么无味地过着，无趣到奶奶连改寿衣的心情都没有了，甚至懒都懒得看一眼。奶奶为死做了很多年的准备，直到最后好像也没有怎么准备妥当。2005年父亲忽患癌症去世，发病很急，走得出乎意料。父亲去世的那段时间，全家人都在忙父亲的后事，几乎乱成一锅粥，人们似乎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最该伤心的奶奶了。然而，在父亲去世的好几天之后，我突然发现奶奶手指甲里全都是血。我无法想象在多少个没人的夜晚，她老泪纵横地抓着黄土地，让老天还她的儿子。那一年，奶奶的头发白完了……她再也不逗我们玩了。
没有改变的是，她还是一直坐在老家门口的碌碡上，一双小脚裹得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尖尖的小鞋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地吊在半空。阳光洒在她身上，衬得她的身体更显得佝偻弯曲。我似乎已经听到了迟暮的钟鼓敲击的声音。再后来，奶奶享年93岁，离我们而去……
老家院子里的果树，挺过了一个个寒冬熬过了一个个春夏，不知道今年的新果是否会挤掉去年的病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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