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任五强带着的一伙人像飓风一样袭击了张延东，又像龙卷风一样带走了他们一个冬天的劳动成果，接着又像狂风一样消失在这个农家小院子。脚步踢踢踏踏，人声嘈嘈杂杂。汽车启动的声音从街道传到晦暗的老院子里的时候，张延东的眼睛悄然合上了。
张卫娃在桌子边喝稀饭，听说有人进了老院子，心知不妙，就赶紧放下饭碗往来走。他一进门，就看见老父亲倒在地上，心里一凛，赶紧跑过去抱住父亲：“爹呀，爹呀”地叫。张延东的身子已经软绵绵的了，任凭张卫娃怎么喊叫呼唤，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张延庆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大哥会死于心脏病。二哥早已去世。他和大哥相互帮衬着，日子才有了起色。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张卫娃盖起了新房，也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对花炮的制作工艺也精通了，路子也广了。媳妇姚丽娟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家里的气象眼看就好转了，在这当儿，大哥却猝然倒地了。他想起五八年、六二年的时候，家家没粮吃，大人饿得直不起腰，娃娃饿得直叫唤。大哥去南山里搞副业，一去就是两年。割竹子、割漆。他被生漆咬得浑身奇痒难忍，痒过之后是浮肿，一摁一个大坑，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咬住牙硬扛。砍竹子时，锋利的竹茬子将他穿着黄胶鞋的脚扎透，他咬住牙，将脚拔出来，往血洞子里填些草药，扯下半截布衫袖子，包扎住汩汩流血的脚，依然挥动镰刀砍竹子。他知道这些事情还是大哥回来很长时间，夏天里大哥精赤着脚，被人看到问起时，大哥才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些惨苦的往事。当时，他还没有娶媳妇。他在部队上。大哥承担着赡养老人、供养兄弟姐妹八口人的生活重担。当他知道那四年中大哥吃尽了苦头时，他就对言语不多性情耿直的大哥肃然起敬了。他敬重大哥，将侄儿张卫娃视如亲生。他不时地去看大哥、大嫂，帮顾着侄儿。这几年，眼看侄儿和媳妇为生活煎熬着，他也是束手无策。自己没了老伴，生活像被腰斩了似的，陡然跌入了低谷，任凭他费尽心机，也理不出来个头绪。自从赵烈烈来了之后，他才有心情打理炮坊、碾坊。尽管赵烈烈不做炮，但她却能按时做好热饭，让他哄个肚子饱。家里有个女人，男人心里不空。他的心思放在研制花炮上，生活才步入正轨。谁知道，天又一次塌下来了。他一想起大哥这六十年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最后却被人活活气死，他就眼泪长淌。
当非法生产烟花爆竹生产专项治理活动总结大会在凤山县西凤大酒店召开的时候，申家村张家却是哭声一片。
张卫娃的老娘田玉娥的肺心病又犯了，住进了县医院重症监护室。媳妇姚丽娟嚎啕大哭。张卫娃寻死觅活。两个娃娃看着家里发生的事情，也惊吓得哇哇地哭。赵烈烈抱着侄孙张露，不停地擦眼泪。几个女儿回了娘家，见到了已经挺尸的父亲，哭得软瘫下去。张延庆站在院子里，看着难过的侄女们，默默流泪。他心里酸楚不已，弟兄三个只剩下他一个了。大哥没活一天好人，就这样撒手人寰。
门子的人都来了，几个人在一块儿商议，公家人气死了张延东，事情不能这么了了。他们必须为死去的亲人讨还公道。公家不仅拉去了价值五、六千元的花炮，还将人给活活气死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想办法。一个族里凡是能来的男人都来了，牙尖嘴利地说话，不爱说话的大口大口地抽纸烟、喝茶。这一次突击检查将所有人一年的辛劳都打了水漂，真是血本无归了。眼看年关将至，春节马上就要来了，过年的钱、娃娃念书的钱从哪里来呀？男人们恨得牙痒痒，说起自己的损失和难肠，他们忍不住想大哭一场。
张笃娃说：“这一次活动来得太突然了。我那一车花炮值三万元呢。是我和娟灵没黑没明做下的。说拉就拉走了，雇佣的人的工钱拿啥开呀？”他话没有说完，就抱着脑袋，圪蹴在脚底发熬煎。
张海强说：“谁能料到这事情？根本没有时间转移么。”
张水祥点燃了一根纸烟，猛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来，悠悠地说：“也怪咱。整日光知道埋头做炮。谁都不出去打听一下形势。要是看看新闻知道外面发生了事故，肯定要大检查的。将炮老早转移出去，有啥说的？”
张根来摇了摇头说：“根本连不上。前一天的新闻后，全省就召开的电视电话会议，整顿是连夜晚安排下的。”
张水鱼说：“就是转移，能转移到哪儿去？亲戚们都在周围的村子，连他们的村子都没有放过么。没办法，黑霜杀到这儿了，就自认倒霉吧。”
张卫娃抽抽搭搭地说：“自认倒霉？谁有我倒的霉大？我爹身体好好的，怎么会殁了？要不是那些走狗土匪来扫荡，我爹能殁了？我娘能住了医院？不，我咽不下这口气。”
张延庆说：“这事对谁来说都气愤得没处说，尤其是卫娃，他容易吗？一个人拉扯着六口人，还有一个药罐罐。他爹一走，哪儿来的钱安埋呢？钱是硬头货。人不埋也不行呀。”
张海明说：“延庆哥，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们听你的。这一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全村这一次净损失五百多万，还不包括招待工作组人的吃喝。”张海明是张家的笔杆子，在村委会里当会计。他的算盘打得极快，账务清楚，文笔流利，是村上的文人。
张延庆说：“咱不能说花炮的损失。如果一提这茬，非法生产、妨碍公务的帽子就给你扣上了。咱只能说人。说人就是被他们气死的。要公家给个说法。”
“对，就只说人的事情，咱为张家、为申家村的炮人出一出这口恶气。”张延年说。
张卫娃忽而站起来，他的眼睛充满了红血丝。他哆嗦着嘴唇说：“对，将我爹抬到县上去，让他们埋去。”
张海明站起来阻挡着，他说：“卫娃，咱再想一想，还有啥好办法没有？”
张卫娃说：“这个办法最好了。他们将人气死，我就不让他们安然。”
张延庆大口大口地抽烟，大口大口地吐烟。一团团的烟雾将房子里占领了。他悲伤、悲痛、悲哀。苦楚像镪水一样将他的心腌渍成烂片片了。大哥就这样殁了，光埋人就得二万多。大哥活了六十岁，为人善良，性情耿直。他没有得罪过村里任何一个人。家门子大，来客多。村上的人肯定也要来吊唁、纳礼。大嫂还在医院里住着，钱从哪儿来呢？他想着这些烦心事，眼泪又一次涌出了眼眶。他将弟兄们、侄儿们拢到一起，嘀嘀咕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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