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腊月初八这一天清早，申家村的一百多口庄稼人穿白戴孝涌出了张家巷。他们坐着同样缠绕着白孝布的蹦蹦车、拖拉机、三轮车出了申家村。带头的张延庆身穿白衣白鞋、头戴着白孝帽。同样是一身白衣的张卫娃抱着父亲张延东的遗像，手里拖着个柳木孝棍，大哭着坐在前面车上。张笃娃也是一身白。他手里拿着一个白布横幅，坐在蹦蹦车一旁的还有张家的女儿们以及女婿外甥。他们都穿着白素素的孝衫，头顶着孝帽一语不言。凡是张延庆一辈的，头上都戴着孝帽。孝衫一穿，人的心不由得冰凉下沉，似乎要与冻硬了的土地相接，要将无限的悲痛流淌到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去。张延庆见大家都坐定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目光如刺，面色似铁，庄严地宣布：“走啊。有血性的炮人，你们喊冤的时候到了。到了地方，大声地哭，大声地喊，谁拦就抱谁的腿。不许当孬种。”此刻的炮人们心里比吃了巨石还疼痛还沉重。张延庆就是不说啥，他们都要为自己去哭一哭，闹一闹的。
到了凤山县政府门口，女人们将草把子放在水泥地面上。张卫娃的大姐张亚红将烧纸盆放在电动门口，跪在草把子上嚎啕大哭。别的女儿们一见老大姐哭了，就一个个如瘫软了似的，跪倒在草把子上，一边烧纸，一边嚎啕大哭。
“哎嗨嗨呀，爹呀。你可怜的呀。爹呀。”
“啊啊啊，爹爹，你殁了，你娃咋活呀。可怜的爹呀。”
“爹呀，你死得不明不白呀。你是咋么死了的？你死得冤枉那。”
“爹呀，啊呀。我的苦命的爹呀。啊——”
张笃娃和张卫娃将白布黑字的横幅打起来了：还我父亲。四个黑墨色的大字如闪电一般让人心中一凛。
女人们的哭丧调儿抑扬顿挫，有板有眼，苦味十足：
“哎嗨嗨——爹呀。哎嗨呀——爹呀。哎——爹呀，爹爹呀。”
县政府大门口被这一群孝子贤孙们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农用车、蹦蹦车、拖拉机将路堵死了。出进的车辆滴滴地响喇叭。白素素苦凄凄的人群岿然不动。张延东的三个女儿和儿媳，他们哭不幸的父亲，哭可怜的母亲，哭自己艰难的生活。她们泪如倾盆，哭声凄惨。身体孱弱的姚丽娟一声下去，一口气换不上来，一头栽倒在水泥地面上。张玉爱、张玉娟、张亚红、张玉萍见弟媳、嫂子昏死过去，哭声更响了。他们将姚丽娟抱起来，狠劲地掐她的人中，半天不见出气。有的人拔下身上的别针，在她的指头尖上扎了一下，姚丽娟啊的一声，一口气才换了上来。女儿们相互搂抱哭成了一团。她们一哭，张家的男人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凄厉而苍凉。
街道上的行人被这一群人吸引过来，将他们围住看热闹。不一会儿，凤山县政府的门就被堵严了。里面的车和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和车进不来。街道上的交通也成了肠梗阻，一时间，人声鼎沸，车流如潮。喇叭声汇成了噪音的河流，流淌进了县政府里办公的公务人员和领导的耳朵里。
县政府办公室、信访局、维稳办的干事出来了。他们对这种围门堵路的现象已经习以为常了。张家人个个撕心裂肺、义愤填膺，怀着被逮被打也要成事的决心，鼓足了曾经软绵绵的勇气，打扮了苦大仇深的模样，准备与政府弄个鱼死网破。那些维稳干部们脸上的表情公允而沉稳，一点儿也不着急慌忙。他们四平八稳地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呵斥呼喊。公家地盘上的空气沉稳、无色，随着人员的集中而慢悠悠地流动。终于，出来一个看似管事的大人物。他就是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王明轩。他问：
“谁是主家？”
抱着父亲遗像的张卫娃说：
“我就是。”
几个干部见主任来了，这事有人管，就围了过来。王明轩说：
“你们是哪儿人？为啥围住了政府大门？”
“我爹叫你们给气死了！”张卫娃完，就呜呜地哭开了。见他哭，张延庆也挤进人群他说：“就是的。公家人怎么能这样伤亏老百姓呢？”王明轩将他拉到一旁，板着脸说：
“你把事情说清楚。你这样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谁能听得来？”
张延庆看着张卫娃那晦暗的脸色，再看他哆嗦不止的身子，心里一急，就说：
“就是的。你们公家人是土匪，又拉又抢还把人活活气死了！”
几个干部把张延庆围住。张延庆抽了一根烟，点燃，说：“我们是申家村的。昨天，县上组织的工作组在我家里，把我大哥给气死了。”
几个信访干事一听这事，有的挠头，有的点烟，有的朝外面望，还有的打电话。申家村是全县有名的花炮之乡，县乡干部没有一个不清楚那次安全大会的精神的。
打完电话，那个人就进了门口的信访室。不一会儿，几个人又将张延庆围住说：“老汉，你看，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能不能叫人先把路让开，把大门口让开？”
张延庆说：“不行，事情还没说个眉眼呢。”
张笃娃说：“就是的，人不能白白死了。得给个说法。”
张延英、张水鱼一听，急了，说：“绝不能让步。咱费这么大劲，容易吗？”
几个男人叽叽咕咕地说：“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咋能说让就让呢？”
张亚红眼含着泪，将几个姐妹们拉在一起，紧紧地抱住，说：“话说不好，咱绝不起来，听见了没有？”
张玉红和张爱红点了点头。姚丽娟又一次哭开了，她的声音细弱如蚊子哼哼。张亚红将烧纸点燃，边往纸盆里扔边哭。白色纸张上印着黄色的图案，那些纸张被寒风吹动着夸张而扭曲地燃烧，倏忽间，白纸成了一团黑色的灰烬，有的纸张似乎不甘心在纸盆里屈就，扭曲着像一个个黑色的蝴蝶一样飞向寒烈的天空，不一会儿，大蝴蝶变成了小蝴蝶，小蝴蝶变成了黑蛾子，在空中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纸灰味儿。女人们的哭声伴随着纷纷扬扬的黑色蝴蝶，将县政府大门口变成了一个祭奠的灵堂。尽管车辆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声声震天，女人们自顾自地哭丧，嚎啕，低泣，呜咽。男人们被女人的哭声感染得愈发毛躁了，他们盼望着那个威严的政府大楼里有更大的官出来，最好是县长出来，将这事情放在桌面上，说个一二三四五、张道李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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