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章
敬文祥考上了乡中学，敬文婷也上了学，三个娃的学杂费和书本费以及这样那样的支出特别大。1980年，农业社随着改革开放也解体了。一家一户生产生活了。有本事的炮人更加放开了手脚，更加大胆地做炮了。孙兴不会做炮，薛玉翠更不愿意去做炮。敬录善一提起做炮就发火。因此，当申家村人都在没日没夜地赶做花炮的时候，敬录善的家里格外寂静。孙兴对敬录善说：“我想回到桃花山做山庄。山里地广人稀，承包二三十亩土地是没一点儿问题的。”
敬录善思忖了半晌，说：“你去吧。不要操心家里。娃娃们在家我看管着呢。你和玉翠上山去吧。”
敬录善对孙兴是放心的。自从孙兴来了之后，家里的粮食有了多余的，逢年过节有肉吃了。娃娃上学的事也不用他操心了，更重要的是，孙兴是个好男人。刚来时，孙兴还很拘束。每天吃饭，他都要过来叫敬录善去正房里吃。敬录善不去，他就过来搀扶。敬录善坐到了炕边上，他才端个凳子坐在下手，小心地夹菜。敬录善的筷子探不到菜碟子里，孙兴就将菜端到他跟前，拨在他的碗里。后来，敬录善坚决不去正房里吃饭了。不是他怕动而是他看不见菜碟子要孙兴不停地给他夹菜。女人在一旁不停地指点。别别扭扭的，三个人谁都吃不好。后来，敬录善坚决不去炕桌边吃饭了。他对薛玉翠说：“你甭管我。给我舀一大碗粥夹点菜，拿一片馍，我吃得自在。”
薛玉翠是个明白人，就让孙兴不要再打扰敬录善，让他安心自在地吃。敬录善的心理是脆弱的，神经是敏感的，在人家面前不愿丢丑。至此，孙兴再不叫敬录善到正房里吃饭而是将饭端到闲房里递到敬录善手里，自己才过来吃。饭一旦熟了，孙兴就会拿一个大老碗给薛玉翠，说：“给，你先给我哥舀，我端去。”后来，敬文祥大了，薛玉翠就不让孙兴端饭了。孙兴说：“那哪儿成啊？我是兄弟，给我哥端饭是应该的。”
孙兴从来没有嫌弃过敬录善，也没有指点过儿女们。他总是劝薛玉翠，不要打骂娃娃，娃娃小呢。每天晚上临睡前，他会去后院提尿盆，他给敬录善的脚地放一个，再给自家房里放一个。天还未明，他第一个就起床了，他开了门，第一件事就是倒掉两个尿盆。从这一点，敬录善感到孙兴是个实诚人。要不是孙兴，他的三个娃娃就要辍学去讨饭了。他这样想，心里就轻松了许多，渐渐忘记了日夜煎熬他的难堪难过难受。他常常会从房子走出去，出门晒太阳，和在院子里忙活的孙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当他终于从性饥饿的煎熬中走出来的时候，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能怪谁，要怪只能怪命运的折磨，而不应该怪孙兴。走这一条路，谁都难哪。
敬文祥一上初中，家里的花费愈来愈大了。他在学校吃一顿饭，早晚骑自行车两头跑。靠地里那点出产只够糊口。孙兴卖掉了牛，卖光了粮食，在前院盖起了一座大瓦房。光这一下，就花掉了所有积蓄，还拉下了账债。他想大儿子文祥是个好苗子，一定要供养他成才。当孙兴说要上山做山庄的时候，敬录善欣然同意了。
孙兴下来了五年，已将平川里所有的庄稼活路弄熟惯了。申家村的人以做花炮谋生，要挣钱就必须做花炮。他坚决不允许家人碰花炮了。尽管花炮的暴利让全村人红了眼仁，不顾火老虎的危险去拼命干。他却警醒着，他不做花炮，让他的儿女长大也不做花炮。儿子有出息，念书好，就咬牙供养。他是没有一点儿怨言的。他支持孙兴和女人上山包山庄。山庄里可以养牛，种玉米，打核桃，挖药材，只要人勤快，一镢头一镢头刨，也能刨来个金蛋蛋。
孙兴在生产队里时，队长欺生，最脏最累的活儿就分派给他了。别的人眼气队长，偶尔还替他说几句公道话。他自己却欣然接受那些脏活累活。开始，生产队里的人对这一家子很关注。是非和流言像五月的蜜蜂一样嗡嗡乱飞。招夫养夫，是在申家村开了先例的。有些人去他们家里窥视，偷听，仿佛要把掩盖住真相的幕布揭开来瞧个究竟，从而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以便给茶余饭后增加些谈资。在乏味无聊的乡间，这一家人的存在似乎成了诱惑人浮想联翩的梦幻和奇观。是一盘味道诱人的奇特大餐。味儿怪怪的，往正里想一切都合情合理，往斜里探又神秘莫测，潜伏着种种玄机。孙兴对别人那探究好奇甚至不怀好意的目光浑然未觉。他的生活是简单而随意的。肚子饥了就吃，吃饱了就干活，累了就倒头大睡。他扛着农具走出家门，街道上拉呱闲话的妇女们将好奇的目光伸了过来，他无意用目光对抗那些打量和打探。他目不斜视，大踏步走路，端直的身板将那些目光弹了回去。他的面部的温和像脂粉一样涂得很均匀，一丝微笑从眉宇间蔓延下来在整个面部扩展开来。他对抗人对抗生活的唯一办法就是劳动。在静谧的田野里挥汗如雨，脚下是绵密而厚实的麦子和田禾。周围是洋溢着青草和野花味儿的清甜的空气。他的劳作很简单，不掺杂任何杂质。劳动能改变一切，淡化一切，即使劳动的场面中有生产队长的呵斥，有男人的鄙夷和女人的闲言碎语。他一心一意地劳动。刚开始，生产队里给他记八分工。过了两年，他的任劳任怨赢得了大家的赞许，后来队长就给他记十分工。在他完全融入这个队里的时候，队里的人都亲切地喊他小孙。他满心欢喜地答应着。他不去想过去，也不用想未来，只想眼下，让女人娃娃们吃饱穿暖。冬日里，申家村的人都在做炮，他知道花炮的危险，从不做炮。孙兴去山里割柴，去南山里割竹子，挣来的钱就够一家人过个好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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