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琳|今夜美娟

文摘   文学   2024-12-01 06:00   陕西  



后半夜的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醒得我气恼了。梦中我伸出的手刚能拉上美娟的手,梦醒了。窗外什么时候下的雨不知道,雨声打在窗户上,房子里飘着雨的味道,像美娟留下的余味让人猜不准就说不透。她现在忙什么?

美娟是我的工友也是师傅,大我八岁,我们有二十年未曾相见。

那年四月初,学生的我们进一厂当学徒,办完入厂手续被领着分宿舍,我和另四个同学分到同一个宿舍。我跟前的下铺铺盖是卷起来的,竹板上面落着浮灰,有没有人住不知道,分管的人也已经走了。我以为没人住就把床上的东西放到空着的上铺,收拾完准备下楼吃饭,进来一个穿工服戴口罩的人开口就问是谁动了她的铺盖,同学们看向我——“她”。羞臊得我重新搬下铺盖,再去铺自己的被褥。上来下去的挪腾几次,架子床咯吱的响个没停。她坐在床边端着水杯不说话,喝完水撂下一句“寸短”走人了。

负责新人的组长叫我们排队去车间等候师傅。师傅们零散地进来遇见谁就是谁,有一个人走到我面前,递上工具盆“拿着,领劳保走。”这是一个熟悉的扎心的声音,比其他师傅们,矮且胖,脸上长着褐色的胎记。她叫美娟,成了我师傅。

我是学徒,叫她师傅,她不让叫就不叫了。和她搭班的机手是个四十来岁的湖北人,他们对话也很简单:“换架子。吃饭。去卫生间。”她对我说:“你看着”。他们在机子上做瓷胚,一小时一架子,摆码整齐刚好是一千二百片,堆满后他们一起拉走交给质检部。中途停歇美娟带我去了水房、机房、流水线,午饭时间让我去吃饭。饭堂碰见同学们彼此询问情况,有摇头,有说粉料呛得人吃不下饭,有说机头下来手抽不回压住就要残疾。除了粉料是呛人的,这之外我没任何感觉,什么都没有做自然无感觉反应。后来几天早班里,我提前就绪等着他们开机。上班途中美娟不让我替她拉架子,接水,清理粉尘,我趁她去卫生间的功夫做了这些准备工作,她看见并无表示。

一天饭堂吃早饭,碰见两个同学背着行李准备离开,有几个同学去上机实习,我照旧做着前几天一样的事。下班时美娟从身后追上我,说明天起上前夜班,我可以上也可以不上。夜里我过了十一点就开始犯困,拉架子路过窗口吹几分钟凉风再回去,实在撑不到他俩半夜两点下班,十二点就下班了。熬完前夜是大夜,通宵班。她更不让我跟班,不上夜班我的时间多起来,抽空回趟家,又去大雁塔小寨逛了一遭,这一个月里,一半时间当学徒一半时间在休息,还觉得挺自在,熟悉厂子附近各种小吃店和商铺,甚至还去周边的几个村庄转悠。

我们这个小组按件计算,产量就是工资。发工资那天宿舍的老员工说美娟的工资最高,几乎月月高工资。我这个徒弟跟着严师以后肯定会有高收入。我想问她这个以后是啥时,不上机,没技艺行吗,这些话没敢说在宿舍。至少新人领的是包底工资,除去伙食费有余额,心里还挺安稳的。

美娟上长白班我正常跟班。一次中途休息,她问我心思急不急,谁介绍到这里上班,家里远不远,有啥想法跟她说。这些问题和同学们回答师傅们的内容一个样,就是晚了几个礼拜。我说是学校招工来的,待遇在和学校当时承诺的不同。她说新人也分人,三个月出师后分高低。活是熟练活,要眼尖手快。机手重要是关键。现在没有熟练的机手,也没你合适的机手,三个月后也不一定在哪个岗位,或许不想干就走了。这是她第一次说了最多的话,听得我心咯噔咯噔地响,却无急躁,也没有第一次训斥的难堪。

天越来越热,下了早班离天黑还早。她提议带我去厂子附近转悠,去二厂看电影。去二厂经过厂子后门是大片麦茬地,还有一片无人经管的即将拔蔓的瓜地。她带着我在瓜地里挑熟瓜,分开一人一半吃完,再沿着小路去二厂找她的熟人。她给对方介绍说我是她的徒弟,嘴上又不让我叫她师傅,她的两熟人就是她之前的两徒弟,她们拿我斗嘴,说没开窍的人有傻福,笑她也傻了连个徒弟都不会带,肯定又是让恋爱糊住脑门了。她们玩扑克,三块钱锅底的“砸金华”。赢的人买瓜子花生,谁赢了多少不知道,桌子下的果壳我扫一簸箕又一簸箕。

在二厂爱玩耍的美娟,不像我第一眼认识的美娟,也不像厂里的美娟,更不像是我师傅。不是就不是了,我喊她名字。美娟今天吃食堂的饺子,美娟你明天带凉皮来,美娟拉几个架子,美娟接热水还是冷水,美娟我要去卫生间,美娟下班逛街走,美娟你几时洗澡去。她最擅长的事就是站在二楼的宿舍喊我名字:梅子,占一个洗澡房;梅子,我下来再出洗澡房。大家说我越来越有徒弟的样子,她有师傅范儿,美娟谁也不理,洗澡后拿着包骑上她的凤凰牌自行车念叨着“今呀真高兴”就回家去了。

一天下了早班,我问她骑回去累不累?她说累么。我说累了还天天骑来回。她说不回去呆在宿舍又没事,你们新人过一阵也就不想呆宿舍了,她问我要不要跟她骑车回她家逛,我爽快的答应了。她就去借自行车。

她家在春临村,骑车子的半个小时左右。出厂门过高速桥,过了桥一路慢上坡,慢坡太长了我骑不动下来推着走,她习惯了腿撑着车子等我。小个子撑着车子歪的好别扭,模样都变丑了,喊她下来等。她说丑吗?我说不太好看,车子能把你挑起来。我们推着车子,旁边就是大陵,一路上来很少看见有人过往,静得吓人。她问我,她丑的很黑很粗糙。我说第一眼看着又黑又凶狠。她又问她的机手是不是冷的让人不想搭理,我说不敢正视他,几乎没说话。她说:“我们两个人,一个丑一个冷,工资最高想过原因吗?”我摸不着头脑,想不出这中间的原由,直说是打工就是争钱。她说是挣钱来的,那些好看的会说的挣钱多吗。又说丑不影响挣钱,样貌凶也不影响挣钱,那句话怎么说“人不可貌相”。找个好搭档是找个要挣钱的人,在工厂能挣下钱不说话也有分量。想挣钱的人比要挣钱的人脑子欠点狠劲,这“欠”,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个结果就比出来了。太笨或太聪明都欠那么点火候,骂这样的人“寸短”算是留点情分了,美娟的话头开了,拉不住,老人说听话听音听道行,我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回到家她做了米饭和豆腐烩菜吃。又拿出她父亲收破烂捡回来的伟人像章。问我要不要挑一个喜欢像章别在领口,我说大的太大了,小的家里有几个,用手摸了一遍,最后一个都没拿。她把大红布折叠收起来裹好放进粮斗里,又用另一个粮斗扣上。我说收破烂和这些有啥用,她说家里觉得有用。早些年,家里人多没饭吃,走街串户要饭去,有人嫌弃,有人没吃食顺手给了这些像章,时间一长大人攒下扣在红布上,那些可都是不重样的像章。我说现在还能给一个不。她说不行,不能给,笑我不仔细看错过好机会。我说她“寸”,不给人留余地。她说这叫经验,我说她精明。我俩躺在她的土炕上说话,说她的“寸短”,既讨厌有无奈恨不起。后来,她要送我回厂子,路过陵园我们一路冲了下去。

知道那条路抄近道也可以回我家,倒休时我借了车子,和美娟一起骑行回家,在她村口分手,约好第二天下午在此碰面。我继续南行,走老雁引路过五典坡,上大坡过小坡,二十多里路太远了,两个半小时骑回家。第二天见面说是再也不骑车子回家了,腿疼的都能废掉,美娟笑我没一点韧劲,一次就打退堂鼓,韧劲是长时间长练出来的。可我还是打消了骑车回家的念头,后来她也会驮我到她村口,我再坐公交回家。

组长给我分了新机手,美娟不看好他,说是有合适的换一个。我和机手配合一周去找组长协调,组长说能协调的都协调了,你再适应下。我耐着性子上完白班,上大夜,机手每次都挨不过两点就要迷瞪个把小时,我怎么办?空机子没人我上机练手,机头太重了下落时砸在机台上,震得我头发麻。没几下美娟过来不让我动机子,说是万一出事厂子能担起这责任,手残了会影响你一辈子。临走了拧过头又说组长偏袒同乡,一群人结帮拉派没一个好东西。我第一次听美娟骂人,说她笑嘻嘻的样子和画报里的石兰很像,她说我光知道笑不知轻重,制止我不能再去上机,不能拿胳膊手当儿戏。隔天才知道和机手搭班的前几任,耐不住他的瞌睡和磨蹭强行调换走人了,我是那个临时救场的机动人。

天冷了,上夜班的美娟回不去。她说我俩一起睡,睡就睡,我靠墙她靠边,拉下帘子,我俩同一个天地下。我说她身上的斑块和脸上的不同,身上有斑块还有凸起的肉豆,软乎乎的。她说不疼,就是难看很,看医生吃偏方都不起作用。就是结婚的形象有损受影响,生娃啥都不碍事。我问她要结婚了?她说人家看不上咱,就因为身上这些疣子。我说第一次看见有点吓人,现在习惯了不害怕,和你这个人一样,处久了让人还想念叨。她说我是卖了钱还给主家数钱的人。又说自己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结不结婚无所谓也开看了。兄弟们成家另过日子了,自己能结婚更好,她转过身把热水袋放在我肚子边,要我睡觉补脑去,补那欠缺的一丢丢。

上冻后美娟上完夜班白天不回家,有时带我去新家庄的苹果地找苹果,不光辛家庄有苹果地,其它几个庄子也有果树。沿路青蛋子的苹果瓷实锈迹还大,没水分不好吃,看看风景而已。顺路去庄子里看她的老同事代吃午饭。她要给我在周边谋个人家,说是过几年这片地和雁塔发展连成片前途光明,二十岁得年纪一定要嫁个好人家。我说要看她先出嫁。她就当着我面,要老同事给我当个好媒人。

我的搭档人是个好心人,上班挣钱的勇气一般,我的工资时高时低,难以胜任美娟的徒弟这个叫法,时常被美娟笑话我上班就像去逛堂会,我调了几个岗位,又调回小组成了真正的机动人,备用在几个小组随时顶班,美娟说她要请假,让我顶班。问她干嘛,寻下婆家了?她说有人介绍见了个对象,见过几面,人就是面相老,三十七八了,上过高中戴个眼镜看着还行。说他家里回收废品。我说那就是废品站,结婚你就是老板娘,你老爸有了乘龙快婿,还是个接班人肯定喜欢。她伸着胳膊要打我,又说对方就是因为家里收废品耽误婚姻。

美娟订婚请假多,我顶班多。那个月我的工资的确涨了很多,后来的工资也在涨。美娟请假不离职,时间长了组长要求她辞职。她问我怎么写辞职报告,说真的不想干了,要怀孕,要调养些时日,再呆下去会伤神。我俩给她写完辞职报告递上去,并没有很快批下来,她还得继续上班。期间有新人把单位告到仲裁庭,说是没按劳动法履行员工保障,有关部门来厂子调查环保情况,厂办里一帮人聚众闹事几乎停工停产。隔了两日美娟问组长报告卡在哪个环节,组长说不知道。报告没批下来,她上白班,夜班请假。

天冷很了,美娟上白班来的早,先吃早饭再上机。那天她来的早去隔壁拿自己工具,没一分钟就大声喊话“我的神呀,快来人呀,来人呀。楼道巡检保安上来了呼叫保卫科,我们慌张地前去才发现出了事。美娟瘫坐在门口,床上的舍友光着上身趴在窗口下,其余五个人在床上没了气息,她们私自点了煤炉,一氧化碳中毒了。这场严重的意外伤亡事件让那些想走的人走了,没走的人,人心惶惶只盼着过年放假。

意外事件之后的一周,美娟如愿离职回家结婚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继续待下去多久,周末回家给家人说了现状和另找工作的打算,他们让我将就些时日辞工。过完年我托几个同学帮忙找工作,在没有找到新工作之前我继续在厂子里上班。

春天来了,我一碰水鼻子就流血,洗澡都让人尴尬。我隔三差五去二厂的医务室找药,等医生打止血针。有次回来路上碰见美娟,问她来厂子有啥事,舍不得这个徒弟,她说不稀罕呢,但她的确是回来上班了,住到另一个宿舍。抽空陪我去二厂打针拿药。我们又开始没大没小地玩闹,她时常从她的宿舍过来,有时我过她的宿舍去。

天热很了,我的鼻子长时间流血不止。去二厂路上,给美娟说这鼻血流到碗里可不可以做辣子蒜羊血,美娟用唾沫唾我 ,还没说出“寸”字,骂声直接出来了,骂我没个正型胡开玩笑。医生建议我请假或换个环境。我请假休息一周外出找新工作去,早去晚回。一次公交车上看见美娟穿着发光服和一帮女人在绿化带拉树根,回到她宿舍一问知道没离职只是请几天假。

好久没见美娟,过去看她几次,铺盖卷还在便觉得自己心也踏实着。有时和舍友一起吃个饭,或者和大伙去二厂看电影。那时候厂子周边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支起了烧烤摊,彩灯绕了几圈搭着简易的舞场,几个舍友常去学踩点,笑声比鼓点还高,时常忘了时间然后又狂跑离开。有天晚上她们告诉我说“你师傅生了个女娃。”我说真高兴呀,她还说过不嫁人呢,没想到有孩子了唉,我们去看她吧,没人应声。我想这情形她在场的话,又要骂我“寸短”了。

离开厂子一段时间鼻子好了。新工作并不稳定,心就时常动荡,又换了一份工作,手头的钱没有原来的宽裕,也就迟迟没有从厂子搬走,有时还会给舍友顶个班。一日隔壁的舍友说我俩真是师徒对子,啥师傅带出啥徒弟,话说得莫名其妙让人不悦,又一想管她说啥呢,组长都没撵人,你说了几个意思都没用。说舍友就是个事妈,让人烦。舍友无趣的离开,我不由自己说出了“寸短。”

真的要搬离宿舍还是不舍。周末和同学回厂子搬东西,路过大雁塔,公交上看见美娟和一帮人跟着铲车清扫路障。我在车上使劲招手,她看见我转身挪了个方向。同学说你看谁呢?我说我师傅。她不相信,说几时认了个师傅,她教会你什么?我还真说不出,更不能说学了一句骂人的话。这样子的分别让我难过了很长时间。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面,换来换去的几份工作都围绕在大雁塔附近,转眼到二千年的腊月二十六号家里人结婚。邻居说巷口有个女的找我,个头不高,黑得很。是谁?我想不起来谁是这个样子。走到巷口看见来人的背影,“美娟!师傅是啊?”我拉着她去屋里坐。她说“不去了,你家办事忙得很,刚好路过这块”。我拉她一定要去喝口热水,她说“原来你在二厂看鼻子打针时我垫过你五十块钱,今天还给我。”

我脑子飞速旋转,关于垫钱的记忆没有任何印象,但她陪我去看过多次医生是真的,交涉付费是发生过的。我说“你来了喝杯水吃碗臊子面不急等这一会”。她不动又说等着回去。我说她讨厌。那一瞬,我紧忙跑去拿钱。她只要自己的钱,拿上钱放进手里的小包就往巷口走“你忙,我走了”。我喊她“美娟你爱钱,爱你的寸短去。”她不回头继续走“得回去了”。远去的她,胖了,矮了,再远些,只留下黑色的背影,像黑色谜团半空弥留。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很多次从她村口经过都过短暂的停留想法。直至,她的村子拆迁再也无法路过那里。

今夜在想,她似乎不曾是我师傅,但我绝不是个好徒弟。




作者简介

刘雪琳,女,西安市长安区人,1975年生,无比热爱生活,喜欢发现一切美好事物,记录平凡点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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