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故土情结,没有对某处特别有归属感,无论在哪里都有快乐和烦恼,生活在郑州只是凑巧。
人多数还是会选择定居,主要原因是大多数人有牵绊,其次是,定居的成本会比游民低,越是拖家带口,越是如此。
所以一直有一类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有一类赞美,我觉得并不能接受。
问题是:你为什么会留在河南?你是怎么在这里呆下去的?
赞美是:你还是很热爱故乡的啊,家乡还是要靠你留下来建设的。
对于问题,我只有苦笑。出生于农业人口大省,要走出河南,得突破从认知到能力的层层封印,要么靠机缘,要么得靠足够清晰的思路规划,都没有的话,留下来是个常见的选项。未必是选择,可能是命运。
这样提问的人,或许是觉得我身上有一些旁逸斜出,不够“中原”的气质,担心我在此地格格不入。
我告诉Ta们感谢关心,不过请放心:我最自在的状态就是格格不入,最别扭的感受一般来自于被迫其乐融融。
对于赞美,我很惭愧。表演热爱,直到表演到自己都信,这本来应该是某地的童子功。但我一直练得不好,入不了戏。所以通常会如实回答:确实不热爱,只是凑巧留下了。
对方一时语塞,好像走错了片场,主旋律导演拿了荒诞剧本,不知如何接戏。
后来深入思考了一下,安慰不热爱故乡的自己:热爱某个地方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值得热爱的“地方”么?
四季如春,风景如画,一直呆下去,也需要从立足开始。不需要考虑立足这件事的,不是原住民,就是游客。
这两者就算再讴歌赞美,都谈不上热爱,因为热爱在我看来,是个又炽热又冷静的严重词汇。
原住民的感情未经反思觉察,游客的情感未经时间考验。即便是《鱼翅和花椒》的作者,那么热爱成都的英国姑娘,到了一定时间,英国原装胃也会造个反。
她对成都的情感,大概是因为,自己最具热情、探索精神和创造力的那个年龄,恰好生活在那里。
所以,如果说某个地方对人有意义,这个地方就一定不能仅仅是个空间和地点的概念,而是以自我为原点,承载着从生存到生活,从自然到人文,从安身立命到社会交往流动体验的一个交汇的时空。
所以,并没有什么客观的,先在的“地方”,有的只是和个体时间交互的公共空间而已。
自我与世界相遇后,产生了无数个经验切片,最后堆叠成了某个人的“地方”,有些“地方”承载了太多,所以想要逃离。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写:“你跑了很远的路,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重负。”
然而认识上的画地为牢,靠空间跑路是摆脱不了的。我们应该都见过不少逃离了某个地方,但摆脱不了“自我”认知的人。楞严经有云:“无一众生而不具如来智慧,但以妄想颠倒执著而不证得。”
精神重负的“屠刀”,不是外在的环境,而是内在的我“执”,所以无法逃离,只能靠自己放下。换个地方,只是空间转移,但自我一直都在的。
当然,自我也是流动的,也没准会拈花一笑,于刹那间顿悟,那么即便立在此处,世界已然不同。
这也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一种理解。
自我是一切经验的本体,一切感受的根源。
如果有热爱这回事,自我才是主体。地方是复杂的概念,是要与自我交互才能具备意义的客体。
没有什么地方凭借恰巧出生在此处,就值得被热爱。
热爱故乡,多半是搪塞自己没能离开的理由。
但“热爱此刻所在之地”,则是一个强大的自我,在岁月中生长出来的结结实实的能力。
拥有这种能力,在哪里都会开启创造。任何环境都不是制约,即使流落荒岛也能像鲁滨逊,一人再造文明。
依然以卡尔维诺的话作为结尾:
“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地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