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80年代生人,也很难说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乡野怪谈、妖怪故事、高人半仙、河坡找替身的水鬼传说、88版《聊斋》开头那一盏孤灯,都在半真半假地在我们的成长中参与着世界观的塑造。
大学时期逛BBS,各论坛都会有怪谈版块,逛得最多的是天涯的莲蓬鬼话和豆瓣灵异组。除了故事,帖子里还有很多号称“楼主亲历”的,最赚点击量,要得就是那种身临其境的惊悚。
我对此持积极态度,中国文化如有二元属性,也许就体现在这些神怪故事里。而对鬼怪这类存在保有兴趣的人,哪怕是将信将疑的态度,一般也都不会彻底沉溺于物质世界。
即便对彼岸世界有一丁点儿敬或畏,这气若悬丝的一口,在某些时刻,也可能成为缓冲器。
曾经写小说的那些年,为了找写作素材,看了不少志怪小说和怪谈笔记,欣赏之余,也有困惑。比如:为什么《搜神记》里那么多好故事,教科书里偏偏选了《宋定伯捉鬼》这篇,猜测见《建国之后无妖精》(点击可查看)。年代久远的胡思乱想,仅供参考。
读多了这些取材自民间的幽冥故事,会发现有很多共同模式,渗透集体想象,凝聚接力创造,看似虚妄,实则呈现出不少在正典中存而不论的国人精神世界。
诚如《扪虱谈鬼录》的作者栾保群所说:“鬼的故事,依旧是人的世界。那些可怕的鬼故事,并不比人世中的东西更可怕”。
荐书:《扪虱谈鬼录》
这些故事里,最凶的是僵尸,最厉的是吊鬼,最寒的是水鬼,小时候心惊胆惧的无外乎以上三种。
但还有一种名声不如以上三者,但却非常令人费解的鬼物——虎伥。
周作人形容僵尸“凶残”,但虎伥“阴惨”,这二字确实把伥鬼故事带给人的心理感受状写得很传神。
伥鬼的定义与习性不必赘述,大家都耳闻能详。
“为虎作伥”,几乎成了“助纣为虐”的下联。但栾保群先生认为,二者之间有区别,区别在于伥本身也是受害者,无论害人时出于自觉还是不自觉,都是被奴役和被驱使者,所以阴惨之上,又多了一层可悲可怜。
但其实最早的虎伥,并没有这么惨。
最早的相关传说见于东晋,刘宋刘敬叔所编《异苑》中记载了两则,其中一则叫“亡妇免夫”:
“晋时会稽严猛妇出采薪,为虎所害。后一年,猛行至蒿中忽见妇云‘君今日行,必遭不善。我当相免也。’既而俱前。忽逢一虎跳踉向猛。猛妇举手指找;状如遮护。须臾,有一胡人荷戟而过。妇因指之虎即击胡。婿乃得免。”
严猛的妻子命丧虎口。一年后严猛在旅途中,又遇到了妻子,当然已化为鬼魂。但她虽已非人类,但情义尚存,并告知严猛也将遭遇虎祸,同时蒙蔽老虎,将这一噩运转移到了一个胡人身上,救了自己的丈夫。
这与《异苑》另一则虎伥故事一样,此时的伥,都还有些人情味,并不完全被老虎控制,至少是一种制衡关系,甚至有能力左右老虎的行为。
值得一提的是,编故事的人也很巧妙的把挡祸之人安排成非我族类的“胡人”,使得这一行为更具正当性。潜意识里,华夷之辩比人鬼殊途还要更鲜明一些。
但后来的伥,人情味就开始慢慢丧失,唐传奇和明清小说里的伥,渐渐露出阴惨相来。
其实以虎的形象出现的伥几乎没有,伥都是非常具体的人的样子
唐代虎伥故事中,裴铡《传奇》中的这一则非常有名:
马拯游衡山祝融峰,于佛室遇一老僧,老僧请马拯之仆代买盐酪。后马拯又遇山人马沼,从马沼口中得知仆人已被虎所害,而老僧即虎所化。于是二人设计,推老僧人井中,老僧即化为虎形,二人以巨石杀虎未果。幸而逃脱时遇一猎人,共同设陷阱捕虎。
至夜,居然来了三五十人,或男或女、或僧或道,拆下埋弓的机关而去。
猎人说:“此是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于是重设机关。不久,一虎咆哮而至,中机关而死。诸伥鬼却跑回来围着老虎放声大哭。
最后猎人和二马一起痛骂,最后终于骂得这帮鬼哑口无言,也不知醒了没有。
这则故事后来被苏轼收录入《渔樵闲话》,并且忍不住总结中心思想:
“举世有不为伥鬼者几希矣。苟于进取,以速利禄,吮疽舐痣无所不为者,非伥鬼欤?……一旦失势,既败乃事,则仓皇窜逐,不知死所。然终不悟其所使,往往尚怀悲感之意,失内疚之责。呜呼哀哉,非伥鬼欤!”
唐人编此故事到底有没有喻世之意,无从考证,但苏轼这么一骂,伥从此便与人间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后来与伥有关的故事,森森的鬼气变少了,变态的人格倒是越来越多了。
有在荒山野岭丢下衣物做诱饵,把人引至虎穴的;
有强行锁住行人双足,让老虎从容吞噬的;
有嬉笑着把行人的衣服脱光,让老虎吃得利口的;
有服务周到,还要把被脱掉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像马拯故事中老虎被人打死后,还在原地夜夜惨然哀嚎,期望为老虎报仇的也不在少数。
到清人笔记中,伥的形象就更令人发指了。
清代吴沃尧《趼廛笔记》里,记载着这样一群伥鬼:
有一老汉,其长子、媳妇、妻子先后被虎吃了,这时,他的小儿子梦见母亲托梦给他,说在某山的某树下藏有金子,取来可吃用不尽。其实是他的母亲死后成为伥鬼,想引诱自己的儿子给老虎吃!
后文揭晓,这一家的情形是这样的:
长子被老虎吃了,成为伥鬼,引诱媳妇给老虎吃;媳妇被老虎吃了,又做伥鬼,引诱婆婆给老虎吃;婆婆老虎吃了,又做伥鬼,竟然引诱自己的亲生小儿子给老虎吃。
西班牙某地一处著名涂鸦,来自豆瓣张佳玮,原动态已消失。
这一家子的加害链,有点像阿伦特所反思的平庸之恶,又有点像稳态文化下的无意识传承:
不思考、无判断,盲目服从权威,放弃选择,服从安排,默认命令中隐含的不道德甚至反道德行为,但凡是命令就毫不质疑,且作恶之后,毫无道德愧疚。
他们辩护词大抵如下:我也被吃了,我能有什么办法?这都是老虎的安排,我也只能服从。
真的只能服从么?就像《皇帝的新装》中最后说出真相的是个小孩一样,伥鬼传说中最具希望的,也是一个孩子的故事。
唐初的戴孚《广异记》中所载“宣州儿”:
宣州小儿被虎所食,化为伥鬼,却托梦于其父亲,称:“身已为伥明日引虎来,宜于西偏速修一阱。”其父与乡人依其所言将虎擒拿。
宣州小儿虽然化为了伥鬼,却并没有失去自我意识,反而设计将虎擒拿,为自己报了仇。
那为什么这种类型的鬼,要被命名为“伥”呢?
据考证,“伥”字有两层意思:其一为狂,其二为茫然不知所措。
“伥”字字义的发展线索,指向一种“不知天高地厚,同时茫然不知所措”并存的生存状态,并且,因“不自知”而签了免责声明,反正一切责任都可以推给老虎。
中国鬼怪故事其实可怕的不多,因为很多鬼甚至比人还有人情味。但伥之所以显得“阴惨”,大概就是因为“不自知”这一特性吧。
但并非所有伥都不自知。伥鬼故事中,有一则例外。还是记载“宣州儿”的《广异记》里,居然出现了被伥制造的虎。
荆州某人走山路,被一帮伥鬼拿了张虎皮蒙住,就变成了老虎。随后三四年内,此人像虎一样生活,杀人无数,但一直想摆脱这种生活。有一次他伺机躲进一座庙,捱了很久,虎皮褪掉变回人性,正准备回归正常生活,发现庙外伥鬼们还拿着虎皮候着他。
在这个故事里,伥成了真正的主导,虎反而人性未泯,深受其害。所以权力(虎皮)在哪,哪儿自然就会有一群伥鬼,在这个故事里,到底谁是受害者,还真未可知。
如果硬要比,东晋和唐朝的伥,还是比清朝的伥稍微有趣一些,可爱一点,其实人也是一样。
如果现在的我们,要写一则新的伥鬼故事,选哪个角度好呢?
(托腮二十秒后)
选择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