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清有什么好比的?

文摘   历史   2022-11-12 00:01   河南  


// 记一次问答


记不清是几年前,反正至少是三年前,那时候不戴口罩就能出门,拖起行李就能旅行,聚集性活动随处可见。


作者张宏杰来郑州开读者见面会,最后一个提问机会,被我抢到了。


一般情况下,我都属于抢不到提问机会的那类人。因为打高中开始,就喜欢坐最后一排,天资愚钝,想问题想得也慢,所以遇到备受追捧的那类作者,根本轮不到我。


比如有一次参加六神磊磊签售会,每次举手都被主持人无视,只好耐着性子听了一堆“金庸人物中你最喜欢哪个?”“孩子的第一首诗背哪首好?”之类的问题,也就再没什么提问的欲望了。


但张宏杰老师的那场,去的人不算太多,问问题的人就更少,我竟然获得了提问的机会。


有图为证


于是我问:“张老师,您有写明朝的书,也有写清朝的书,目前各大论坛明粉清粉之争,您怎么看?”


当年的我,读书量不多,但却是版聊时代资深论坛潜水党,什么甜咸豆腐脑之争,莲蓬鬼话十大神贴,明粉清粉互撕战之类,都没错过,但没有任何自己的立场,鉴于匮乏的储备,也只看个热闹。


明粉清粉酣战之际,对一位历史学者兼写作者的观点,确实比较好奇,想听到一锤定音的结论。


以下是张宏杰老师回答的大意:


我也有关注过明粉清粉的争论,其实觉得相当无聊,也可以说半斤八两,没什么好比的。两个朝代的治理手段基本上,都是猪圈的手段。不过有时候养得肥一些,有时候养不了那么肥就等不及杀了,所以没什么好比的,比什么?比养殖技术还是屠宰技术?”


他讲这段话时的表情极其平淡,有一丝讥讽的笑,但这段话给我带来的震撼远大过很多慷慨激昂的言论。


甭管明粉清粉撕得多么花样百出,都被冲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只嗷嗷待宰的白条猪,两朝一刀下去,各占半扇猪肉。


// 《饥饿的盛世》


当时的我,应该是刚读完张宏杰所著《饥饿的盛世》,这本书讲乾隆一朝的得与失,全书脉络清晰,细节饱满,通俗好读且不浮华,能让一个有基本阅读能力的人读进去,读明白,进而重新认识乾隆这位活在从小到大影视剧里的人,关掉满屏辫子戏的滤镜,重新认识我们几百年前。


在此书中,见识了所谓“康乾盛世”下恐怖的统治和管控,见识了高压稳态治理下,集权者与官僚集团之间的博弈,面对僵化的财政制度和贪渎文化传统,教育式反腐和运动式惩戒双双失灵。


这本书给当时无知的我,带来了很多认知颠覆。


比如用显微镜观察盛世繁华,会发现背后掩盖了无数斗升小民的凄惶不安,和全方位饥饿。


当然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戏曲的冬天与春天”那一章。


我们一直认为乾隆嗜好戏曲,历史教科书也这么写过。确实,他在位的六十年间,曾经亲自下达和支持了不少与戏曲发展相关的政令,这些政令据说奠定了清代戏曲繁盛,并掀起了清代第一次戏曲高潮。


但本书说,“然而乾隆朝的戏曲发展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走势:既繁荣,又荒芜;既热闹,又单调;既豪华排场,又内容空洞”。


原因恰恰是因为乾隆“喜爱”戏曲,所以没有选择“一禁了之”,而是一禁、二改、三创。


他把禁戏的重点,从外在的禁地点、禁规模、禁时间转移到审查、修改、以及内容方面。比如不符合满清意识形态的爱情戏、水浒戏、宫廷政治、凶杀暴力、武打涉案,这些内容统统被禁止。


但通过他亲自参与的精致隐蔽的“再创作”,乾隆一朝的戏曲工作在最高统治者的指导下,营造出了一幕幕规模宏大但内容空洞的豪华巨制。


清人笔记中,只有各种盛大场面,舞台高妙机关的记载,但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有影响力的文本和故事。


就类似于乾隆本人流传于世的四万多首“诗”,“艺术作品的质与量往往成反比,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诗,从自开水管里一拧就出来的,只能是自来水。”


 近代戏曲理论家吴梅说:“余尝谓乾隆以上有戏无曲,嘉道之际,有曲无戏,咸同以后实无曲无戏矣。”


因此,乾隆时代既是一个戏曲空前兴盛的时代,又是戏曲衰落的开端。进而领悟到,至少在文艺方面,由统治者刻意制造的春天,最终无不会演变成严酷的冬天。



当年的我虽然也有点阅读习惯,但可能因为脑子毕竟被焯过水,毕竟还有辫子戏、二月河等影响的潜意识作祟,所以还非常懵懂,所以直接被“养猪”这个直白又有穿透力的表达惊呆了。


回想这本书里,确实讲过,乾隆朝粮食增产,“人口”增加,但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高控政策下,人真的变成了纯粹的“人口”,可不就是在圈养只有肠胃,没有头脑的猪么。


后来又陆续看了一些明清历史相关的作品,有较通俗的,有偏学术的,也有或许颇受人诟病的“国民性”批判作品,常常会有许多疑惑不解,但每每把“养猪”这个比喻前置,就忽然能明白很多操作。


人口和人,一字之差,但在历史上的我们,常常是被当成前者对待的,作为独立个体难以获得尊重与保护,只有模糊了个体界限的Population才有价值,才能提供劳动力。个体的凄惶和撕心裂肺是不重要的,盛世中的Population没有眼泪。


前两天看了一篇北京大学李零教授写于1997年的文章:一切社会机制的有效性都离不开“拿人不当人”,他感觉我们古代政治传统中的一些尝试和设计,跟福柯等学者所批判的“现代化”,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有一些共同之处,比如:


为达成管理的有效性,把人当做一种“流程”中的工具,与此流程不相符的部分,一概作为“非必要”而被砍伐,进而设计并维持的一种“庞大的静止结构”。


“现代性”的词义纷繁复杂,但其中包含的这部分“最不把人当人”的治理意图,我们居然古已有之,确实有点类似于“养猪”。


换种不那么刺激的表达,平时咱肯定不能说猪,不说猪的时候,有时说成“人口”,有时说成“人手”。但无论是口,还是手,都并非具体之人。


// 可以从历史非虚构作品开启自我启蒙


最近有年轻的朋友找我推荐书,准备双十一凑单用。


如果给年轻人荐书,我还是一如既往推荐历史非虚构类作品。

首先,此类作品既严肃又好看,没有过高的门槛;其次,我们教科书中的历史是属于集体的记忆,严重缺少细节、过程和普通人的感受,而历史非虚构作品恰恰可以补充这一缺失。


友情提示:不包括《明朝那些事儿》及其模仿者。


而正如北京大学罗新教授所说:“集体记忆是靠集体遗忘来塑造的”,所以属于集体的历史,是在遗忘海洋里漂浮的不完整的孤岛,是记忆与遗忘之间竞争的结果呈现。


我们要考察那些被排除在宏大集体记忆之外的支离破碎的过去,尤其是个体的细节,边缘的视角和饱满的过程,并且思考这些内容是被何种力量,以何种方式精心排斥出去的。


这有助于我们能够更加敏锐的观察和感知当下,更加妥善的理解具体的生存境况,包括他人的,和自己的。


因为这些大概率会被未来遗忘的“支离破碎”,就是我们此时此刻的一切,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身。


《叫魂》的译者刘昶提到,他当年去孔飞力的办公室取《叫魂》的材料,孔飞力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这本书也是写今天的中国,中国人看得懂吗?”刘昶当即回答说:“当然看得懂。”


这个回答在现在看来,有些乐观了,因为阅读时代已经无可挽回的逝去了,而看得懂还有一个必要前提,那就是你确实得看一看。


双十一凑单,推荐张宏杰《饥饿的盛世》,如果凑不够,再加上马伯庸的《显微镜下的大明》,孔飞力的《叫魂》。


我愿称之为:明清粉们的粉转黑通俗三部曲。


代号深井
非阅读友好型不知名反流量主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