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我读了42本书。其中一本的阅读体验最为特殊。
这是一本思想史著述,我和几十名书友一起,跟随此书的原作者,进行了历时4个月的漫长阅读。每周一章,要听课,与原作者对话,思考总结,以读书笔记和分享的形式做输出。
这本书是原中国扶贫基金会执行会长何道峰先生所著的《人的应当——三千年人类思想简史》。
其实在加入读书会之前,这本书我已读完。当然,是那种毫无约束信马由缰的读。
郑州水灾过后,当朋友邀请我加入读书会时,作为“留级生”,我有一些底气,并未感受到太大压力。
但没想到,这次共读带来了和第一次完全不同的阅读体验。
这种不同,不仅由于可与作者交流,更来自于“慢阅读”的形式,以及作者本人学习、写作和对话的态度,
所以这不是一篇书评,更应当是杂感,赶在2022年的第一天完成,也算是对纷繁的2021,做个总结梳理。
荐书悖论
就从一个问题说起吧。
共读接近尾声时,主办方给出调查问卷,其中有个问题是:你是否会向别人推荐《人的应当》这本书?
这道题,我其实没有立刻作答。
回答一个“会”,很简单,但紧随而来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谁”?
如果这个对象是模糊,不具体,不确定,不定向的,那么回答“会”,其实毫无诚意。
日常,有很多朋友找我推荐书籍。但是坦白讲,主动荐书这种事,一般情况下我不做。
首先,阅读其实比较私人,未必需要大家互相推荐。
其次,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叫“荐书悖论”的认知:
有阅读习惯的人,不必推荐;没有阅读习惯的人,又何必推荐?
但是后来,我说服了自己,因为这个所谓悖论,犯了一个“不当二分”的逻辑谬误。即,把人群粗暴的分为两类:有阅读习惯的,和没阅读习惯的。
但实际上,在这两者中间,还有很多正在尝试培养阅读习惯,或者试图开启自我成长之旅的人群,还是需要在合适的时机,获得一些书籍推荐的。
但是这本《人的应当》,却又真的不太适合推荐给正在尝试培养阅读习惯的人,因为其容量,承载都过于厚重,所以,我的荐书对象,暂时陷入空白……
这个空白和停顿,引发了以下思考涟漪:
可见我们当下的日常与交流,其实是相当稀薄乏味的。我们会说场面客套话,会在朋友圈自语,会发微博和豆瓣,对不特定对象发牢骚。
但当要找到一个具体的,日常的,附近生活中的人,与之对话,并推荐一本具体的读物时,对象储备其实及其匮乏。
当然,我首先反省了自己。这些年不断地后退,其实把自己过得越来越冷漠疏离。
但同时,我也原谅了自己。因为这可能是当下,对集体心存警惕的人的普遍困境。
然而,人毕竟是社会化动物,总是需要社群支撑。但当大多数所谓“社群”,对个体呈现出吞没甚至扼杀的属性时,就像“一座即将关闭的坟墓”时,那些自我尚未被湮灭的个体,会本能的选择冷漠疏离,转身离开。
这样的“社群”,抑或更应该称之为“集体”,是一种无机物,并非有机的生命体。
比如,很多领导喜欢用“大家庭”比拟自己管理的单位。比如女性员工离职时,领导一般会说:这里是你永远的娘家。表面上看温情脉脉,其实在意识深层,实属关系认知上的混乱:把平等的横向关系, 置换为垂直权力关系;把聚散自如的契约关系,比附为割舍不断的血缘亲情。
这个时代的表达特征
我们这个时代的“集体”,大多是上述状况中,与个体“相刃相靡”的存在。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一直都是如此。
只不过当下时代的集体中,有些特征更加明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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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真实
扁平、符号化的表达正在侵蚀着我们的日常。
媒介决定表达。如果,我们的日常沟通转战网络,就一定会简化人类的表达方式。
比较极端的场景:现在即便我们来到餐厅点餐,即便跟服务员面对面,也需要通过手机扫码,点餐发送,并且在就餐结束后,通过手机发送评价。
2018年的一项调查显示:中国用户平均每人每天移动互联网使用时长高达289.7分钟(约5小时),这两年随着流量成本的下降,短视频的兴起,这个时间只会有增无减。
我国网民的数量数以十亿计,在日常生活中,这些个体间的差异性,一定远远大于共性。但由于互联网工业的巨头化,数以亿计的人挤在寥寥无几的平台上说话,众多“他者”入侵个体思考的物理屏障消失了,这就使得,获得最多流量和关注度的一定是高度扁平、符号化的内容。
我们经常怀念上个世纪的荧幕上,演员有千姿百态的个性和长相。
然而,今天的演员,有了一个可量化的新名字,叫做“流量”。这就意味着:经过计算的平均化审美,才能获得最大的关注(收益)。
“完美的符号”取代真实但有缺陷的个体,这是符号取代真实的体现之一。即便吴亦凡、王力宏这样的符号翻车,大众也更倾向于转向更完美的符号,而不是选择面对真实。
因为,习惯了简化后的“人设”,人们面对真实的人性,复杂的内涵,会感到不适和眩晕。
受众更多时候是被媒介当做流量而收割,自身的审美和喜好只能被稀释,被塑造,唯独很难作为个体受到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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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深刻
《人的应当》这本书长难句很多,经常出现大段横跨数百年的文字,如同马尔克斯书中那些密不透风的板砖式文字。我很难想象,被公众号一句一段的古龙式分栏养刁了胃口的朋友,怎么阅读下去。
你看,我也忍不住分了个段。
更令人沮丧的是,在短视频时代,能在公众号上阅读长文的用户,已经是互联网内容平台上,阅读文字能力最强的一批了。
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们世界的界限。如果内容生产者,不愿尝试描述深刻和复杂,那么就意味着:我们很难理解深刻与复杂。
这就相当于,要表达浮士德的主题,需要通过交响乐,或者,再不济,也需要一架88键钢琴。可是现实是,大家都只乐意听快板,那怎么办,只能表一表打虎英雄武二郎了。
这两年,一直有人建议我把一些行业类或教育类内容简化后,录成短视频呈现,以便“获取更多观众”,我的心情,基本上就等于手拿快板,无所适从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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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文本
此处所说的文本,是特指:有背景,有目的,有系统的表达。《娱乐至死》中所缅怀的印刷时代,是有大量优秀文本的。
互联网时代早期,博客的表达,还有印刷时代的留存。但很快,微博时代的到来,对文本的大规模的砍伐拉开帷幕。
任何想要获得快速传播的文本,必须缩减很小的篇幅,同时,还需要承载大量带有时代特征的流行语,乃至最后传播力最强的,是“绝绝子,YYDS”这般不知所云的缩略语。
传播有两种偏向:时间偏向与空间偏向。以电影导演为例,有拍给下个世纪的冲动,也有拿下几十亿票房的需求,那么前者就是时间偏向,期待“藏于名山”,通达后世;后者就是空间偏向,在当下无限扩张自己的影响力。
1968年的《2001太空漫游》
过去,我们得先跟身边的人对话,比如孔子要杏坛设教,苏格拉底在广场找人聊天。如果周围实在没人听,环境险恶,就要通过文本“藏于名山”,与未来对话。
但,现在不必了,互联网带来的空间交织重叠,虚拟在场感,使得人们产生了可以在任何地方指点山河的错觉。因此,为了争夺更多当下的影响力(流量),空间偏向的传播大行其道。对于时间偏向的思考,则被挤压到无形。
人们通过流量密码,短期内获得大量注意力、传播与变现(极端的形式就是直播+带货,内容趋向于零,但通过对注意力的占据可以带来巨额财富),但对于这个时代与下个时代的对话,也即“精神遗产”的部分,则越来越少考虑。
文本,显然更适合做时间偏向的传播,漫长的写作、整理、编辑、出版过程,注定了无法和快写作和短视频争夺当下的影响力。
所以,文本,这一带有时间对话属性的内容呈现方式,在我们这个时代,无论是阅读、写作还是传播,都需要越来越高的门槛,成为了更奢侈的事情。
文本的萎缩,必然使得对于深刻、真实、永恒问题的探讨受到限制。直到当下,内容生产者都欢呼着拥抱短视频时代,文本终于隐遁,很多原本长于文本输出的群体,也开始参加脱口秀大会,为的是给自己的书籍带货,这也算时代一景。
“媒介即隐喻”,一旦决定采用脱口秀、短视频而非写作进行输出,就必须得接受意义的偏移、逻辑的断裂以及逗乐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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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对话
由于上述时代特征,当然也因为过往文化传统,当下日常严重缺乏对话精神。
不容分说的宣讲、碾压式的表达很多,抬杠、口水战也很多、复读机式的弹幕和评论很多,但,两个观点差异的个体,以求真为目的、探讨为前提的对话非常稀少。
其中一个原因,是在各种“内容生产者”那里,我们是被当作“用户”(User)看待的,而并非对等的个体。
内容端的存在,绝不是为了跟我们对话。它们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迅速剥夺判断力,抢占注意力。
这种攻势,对于少数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或许可以抵挡(也未必)。但对于大多数人,尤其是还未能与世界建立真实链接,未能有机会完成社会化的孩子而言,则意味着在人格尚未独立,就有无数个研究如何收割他们注意力的“互联网诸神”在等着他们。
所以,我们看到很多孩子,会弹幕,会点赞,会段子,懂流行语,能插科打诨,但却不会与一个身边具体真实的人展开对话,无法面对面形成一个清晰、生动、有力的表达。
这种倾向也已延伸到了不少成年人身上。
如何抵挡内卷和无意义?
以上种种,使得当下时代整体上有两个鲜明的特征:
从集体角度而言,是内卷;
从个体感受而言,是无意义。
那么如何抵挡内卷和无意义?不清晰的自我仿佛“能够”做什么,他者反复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还有一系列外界规制告诉我们“必须”如何?
我自制的象限图
然而,如何穿越意义的荒原?如何说服自己满怀兴致的走下去?如何在意义层面获得自身的“应当”?
我在参与《人的应当》读书会过程中,获取了一些可以抵抗内卷和无意义的力量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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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
回到自身,回到当下认真又执着的学习。
何道峰老师书中的洞见和信仰,都是建立在实实在在,坚持十几年的阅读和写作之上的。这是一般性的答案、常规的思想安放方式,都无法获得满足时,选择回归真实自我,进行搭建。
学习和信仰都无捷径可走,个体的时间、注意力和思考都是必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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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刻
这本书,毫不讳言,是拗口难读的。
但对于思想史著作而言,生涩就是常态。因为哲学、思想等本来就是“说不可说”的尝试,丝滑流畅的取悦式言说,很难传递深刻的思想。
《人的应当》这本书摒弃为阅读体验的浅薄讨好,放弃卖萌版二手材料,以描绘清晰思想脉络为目的,呈现了一种带有前现代思想者的复古式深刻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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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
何道峰老师凭借几十年在行业积累的影响力,完全可以选择通过更加容易的方式来传播,流量式收割,几何倍传播。但是他还是选择先写出了扎实的文本,这是印刷时代治学与传播的风格。
出书不代表文本,有人拼凑一些言论,配图也能出书,但并非“文本”。
只有一开始,就抱有明确目的,有完整思维架构、逻辑整理、语言表达和价值输出的,才叫文本。文本不在长短,而在于精神内核,前不久李靓蕾的发声虽然短,但由于具备上述特征,就可以算是一个超出私域的文本。
回到《人的应当》这本书,正是以“应当”为线,以时间、文明区域和思想流派为逻辑贯穿而成的优秀文本。
文本的创造者跟概念&段子&流行语的创造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在拉长的过程中搭建意义,后者在加速的过程中消解意义。所以在文本形成的过程中,最大的受益者一定是文本的创造者——作者本人。
因为文本所需要的思维、逻辑、语言和价值,本就是强大个体的四大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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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在应当读书会中,每周书友们与何道峰老师交流的形式,是对话。
我最初其实不解,为什么不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授课?但在大概进行到第五章左右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书友们的参与带来的不同视角间的张力。
在社群中,每个成员都以自身生命体验及阅读经验带来了不同视角的诠释、理解和思考。因为对话背后都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所以才能够有真实活泼的问题,感悟和对话。
在这个社群里,个体没有在集体中消弭,而是得到了尊重和承认。美好的社群应当承认: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都是独一无二的,都不是被强制加入的。
因此很喜欢一个悖论式的说法:我只能融入那些不要求个体融入集体的集体。
我应当做什么?
在共读过程中,何道峰老师反复说,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够成为年轻人的养分。
在我看来,养分不仅仅是书,任何书其实都如同《金刚经》所言之“筏”,是读完就应当放下,并反哺到真实生活的。
放下此时此刻要给别人推荐这本书的执念,反而更加清晰的得知了自己应当何为。
第二次阅读这本书时,更多的养分源自于作者阅读、反思以及写作这本书的生命状态,以及不厌其烦,平等、开放、多元包容的对话精神。
回到本文最初的那个问题:我该向谁推荐这本书?坦白说,还是不知道。在这个时代,找到针对厚重文本深刻、真实的对话者,实属不易。
那我只能反求诸己,从学习何道峰老师学习、工作的状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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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个体,锚定价值,把自己作为方法。
首先,个体的维度,是此次共读最大的收获之一。
何道峰老师反复提示,我们的文化基因里有牢固的集体意识,一定要有意识的挣脱这个文化惯性,把“天地”、“生民”、“往圣”、“万世”放下,去看到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个体,让个人的思考不受困于宏大。
也唯有如此,个体的表达和思考才有切实可参照的意义。
回归个体,并非孤立,而意味着锚定。这个时代教主太多,想要护好脑子,这是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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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附近,建立真实的社群。
回归到自己身处的此时此刻,不要怕自己不成熟,不要再对四周熟视无睹,不要再只在互联网寻找同温层,而是要在周边物理空间里,寻找对谈者,与真实的个体,开始具体的对话。
不能再冷漠疏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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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文本,做有耐心的教育者。
文本,并不是要写书,而是要秉持文本精神,做深刻、真实、系统和长期性的工作。
如果说上一条是要在空间上回到附近,那么这条就是要在时间上面向未来。
不追求在当下的喧嚣中攻城略地,增加噪音,而是进行穿透时间的思考,探索时空对话的可能。不仅要在1、2条的基础上寻找《人的应当》当下的阅读者,更要用文本精神对抗这个时代的主流,培养未来的对话者。
以前总觉得自己书读的不够多,想的不够深,所以一直保持缄默,渐渐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和写作的动力。
但可悲的是,你会发现,自己沉默了,但周遭占领时代的,也并非那些深思熟虑的声音。
更何况:书是看不完的,领域也是可无限拓展的,所以要等看“够”书,再输出自己的想法,恐怕最终的结果就是:当你积累到最多的时候,也是当你即将化成骨灰的时候。
而且人类有各种随机事件,随时都会挂掉,如果肉体消失,脑细胞也会一起跟这个世界说拜拜,一切思想的积累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所以读书要知收敛,思考要有输出。
不能再沉默,要发出声音,与具体的人真实交流,更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影响孩子,与未来对话。
如果你认真看到了这里,并且也有同感,那么,请加入我的行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