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跟朋友在线闲聊,说起如果生在战国,希望自己生在哪个国家?
当然,从大方面讲,生在战国是挺不幸的事情,大争之世,战乱不断,邦国挣扎于兴亡,游士沉浮于名利,平民困顿于劳役。
更何况,能吃的东西相当有限,很多好吃又能养活人的作物,要到明清才大规模引进,主食是粟(小米)和菽(大豆),只有楚地的上层贵族才能吃上大米。
副食方面,“肉食者”是统治阶级的专有名词,可见肉类食品在民间之稀有。直到汉朝,家禽家畜养殖才在民间逐步普及。
烹饪技术方面,那时候根本没有煎炒,只有蒸煮……
朋友打断我:请把吃货的视角收一收!假如你没得选,必须出生在战国吃水煮豆,就最后那七个国家,必须选一个。
我想了半天,说:那就齐国吧,住在沿海,至少可以自己捞海鲜……
这个答案让朋友感到意外。
在她看来,齐国国风奢靡,百姓世俗贪利。秦国一路吞并其他五国过程中,齐也没有任何警觉,步步走错。最后赵国求援,齐不加兵,秦国兵临城下时,已无还手之力,只能投降。
但我的出发点无法做到宏观,而只能站在个体的角度上。
因为问题是“选择哪个国家生活”,这意味着,我并不是在看历史爽剧,而是我这辈子的肉体和精神,都必须实打实的生活在那里。
所以这个问题,如果不从个体视角沉浸式考虑一下的话,其实是不负责任的。
打个比方,要是我在玩一款叫《战国》的联机军事游戏,那肯定得选秦国这样的虎狼之国,对内高控,对外野蛮,夜王丧尸军团一般的存在,打仗如开挂。
但如果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任的选一个存在的场域,我一定逃到离秦国最远的地方。
选项里没有陶渊明的桃花源,那就选最东边的齐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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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鹤老师写过一篇短文,《假如齐国统一了天下》,虽然很多人纷纷站出来反驳:齐国这么烂,怎么可能统一天下?
但实际上周老师怎么会不明白,文章也并没有做时势分析,强弱对比,他只是借机表达了一下对另一平行时空的某种猜想,类似开开“如果希特勒夭折”之类的脑洞而已。
他提到:
“在习惯上,人们总是将秦国与东方六国对立起来,因为六国最终都亡于秦;但若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应该把齐和西方六国区别开来,尤其是秦、齐文化的差异极其明显,如果齐文化当真推行到四海,则其后二千年的历史恐怕要有点两样。”
文章从政治、经济、文化和宗教四个方面,对比了秦和齐。
看得出东西两个政权,确是恰恰相反的存在,而齐国,反而是七国中的一个异类。
政治方面,秦的郡县制最完善,其他五国为加强集权相继效仿。然而齐国却是七国中唯一一个没有采取郡县制,而是采取了地方分权的行政体制的。
在管仲的布局中,齐有五都,大夫拥有相当大的权力。《史记·田世家》中记载:齐威王即位后,有一段时间不理国事,但并不影响大夫各自治理一属的政事。
经济方面,秦国以农为本,不事工商。西汉时所设盐铁工服诸官,无一在秦国故地之上,真是一点儿历史基础都没有。
顺便说一句,虽然是农业立国,但秦国又是垄断粮食买卖的,“商无得籴,农无得粜”,老百姓手里的余粮只能卖给朝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秦的高控环境下,商人始终是不稳定因素,所以秦国没有生意可做。
当然也不需要做生意,因为高控,对内能靠严密的控制和刑罚,最大程度汲取资源;对外能依靠以杀人论功行赏的部队,掠夺财富补充国库。
而齐国恰恰相反,周初吕尚刚获封,就“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史记·齐世家》)。助齐桓公称霸时,管仲又提出“本肇末”的观点,既重视农业积累财富的作用,也同时兼顾商业活动,甚至还意识到要“以消费促生产”。
以上还不仅仅是思路,而是落实在国策上予以支持的,管仲将士、农、工、商并列为国之四民(《国语•齐语》),且地位平等,这是齐的创举,直到西汉,这一思想还在《盐铁论》里传承,可惜后来,集权愈甚,富民以强国的思路就越来越边缘化了。
文化方面,工商业发达与思想自由向来有相关性。《战国策》里的临淄城“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天天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演奏、赌博、斗鸡、赛狗、玩游戏,日常生活中乐趣多多。
此外,齐国还有伟大的稷下学宫,常年有数百名学士聚集在这座不算大的城市,以讲学和言论为业。战国所谓养士,齐是最大主力。
列国官方最初都是出于功利目的来支撑这一学术盛况的,但齐国养士的方式最自由,有官无守,有言无责,论政不合也无罪。后来齐国败亡,于是这种自由的风气,往往被后来的专制者们当成“教训”。
但我共情的,是在临淄城中过日子的普通人,丰富的市井生活,多元的选择,有趣的邻居,如果以上这些是教训的话,那我希望统治者们不要吸取教训,多反思自己的问题。
无奈与帝王心术共情者还是更多,读历史时最爱代入一国之君,写个穿越剧不是权谋重臣,就是惑世妖妃。
究其原因,就是历史只讲规律,只讲宏观,只讲大人物,缺乏荒诞,缺乏细节,缺乏普通人。免不了大伙常常爱脑补帝王将相的雄才大略,失去了和自己最接近,同时也是最多数的普通人的视角。
我们读“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时壮怀激烈,又有几个人还记得后面的“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呢?
《大秦赋》剧照
其实真正让我内心一动的,是《战国策·齐策》里的一个小故事:赵威后说齐使。
齐国使者去拜见赵国当权的赵威后,赵威后问了三个著名的问题,这些暂且不论,咱们主要说后面涉及四个齐国人的一串问题。
“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锺离子,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叶阳子无恙乎?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彻其环瑱,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
前面三位,钟离子,叶阳子和婴儿子,有点类似于现在的慈善家或公益倡导者,作为第三次分配,为社会做有效补充,或者做理念传播的民间非营利身份,原本保持着NGO的属性,但赵威后非要让人家当官,纳入到官僚体系中。也就是说,好事也都要在王室的指挥下统一去做才好。
以往的解读普遍认为赵威后的思路很正确,批评齐国不关注民间。但《战国歧途》的作者刘勃却认为,这恰恰说明齐国的社会力量和民间力量是很强大的,同时齐国对于民间非营利的态度是信任宽容开放的。
荐书:《战国歧途》
最后一位於陵仲子,有点类似于选择“躺平”的富二代,自甘清贫,不内卷,摆明了“我没用,但我也不耽误你们的事”。赵威后居然建议要把他杀掉,这算是对无用之人莫名其妙的恨了。
一篇赞扬赵威后,讽刺齐国的文章里,反而看出了齐国对普通人的友好之处,就是因为变了个看历史的视角。
当然,以上是把我扔回到战国非要选的情况,在此郑重声明,我还是喜欢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