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有个毛病,吸入正能量过多,就感到不适。
尤其是被“强行正能量”的时刻——领导的训话、煽情的演讲、综艺节目的文案、国产犯罪片的字幕,都会让我感受到极强的尴尬。
在高歌猛进,莺歌燕舞的当下,我仿佛自带结界,对正能量油盐不进。
多年来偶尔也反躬自省,是不是读推理小说看犯罪电影过多,或者是经历较为坎坷,所以导致了无法和正能量同频共振。
直到上个月读到了一本心理学作品《身体从未忘记——心理创伤疗愈中的大脑、心智和身体》,其中描述了一段“强行正能量”的历史。这才为自己的这个“毛病”找到了认识论基础,进而释然。
一道选择题
书中的这段历史,反映了纳粹上位过程中的一个强行“正能量”,摧毁“负能量”的小片段。
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想先请大家做个测试:
请看以下三个人的资料:
A:出身世家大族,跟一些品行不端的政客过从甚密,会占星,有婚外情,老烟枪,轻微酗酒。
B:出身贵族家庭,曾2次被解雇,一般中午才起床,大学时吸鸦片,每天雷打不动要喝酒。
C:出身平民阶层,博览群书,擅长正能量演讲,是受勋的战争英雄,素食主义者,不抽烟,不喝酒,没有婚外情。
请你在其中选出一名自己愿意追随的领袖。
如果你选了C,那么公布答案后你可能会有些错愕。
C所描述的正是二战元凶希特勒。如果你从三者中选出了他,你就成为了纳粹的帮凶,为屠杀犹太人及二战爆发的贡献了一点助推力。
而A和B,分别是罗斯福和丘吉尔。
选错了不怪你,明显是C的履历更完美无暇。
一向以理性著称的德意志民族,都曾经选错,并跟随这位领袖奔向“美好未来”(滑向深渊)。可见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和环境下,所谓强行“正能量”具有多大的迷惑性。
《西线无战事》纳粹的“负能量”禁书
《身体从未忘记》这本书的核心是通过呈现对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研究和治疗,引导读者直面创伤对身体和大脑造成的伤害,进而自我觉察和疗愈。
在第12章中,作者提到:在一站中,英国对于被诊断患有“炮弹休克症”的伤兵予以治疗并发放津贴。(而被诊断为“神经衰弱”的伤病则无法得到治疗。)
但几年后为了缩减财政开支,英国政府公布了《南城报告》,建议停止在任何官方文件中使用“炮弹休克症”。进而引发了持续多年的政治争论。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在美国和德国,政治与医学领域,都纷纷回避战争对这些士兵造成的创伤,更不愿意面对战争创伤对整整一代人带来的痛苦,这种对于“负能量”的回避产生了一系列严重的社会后果。
李安的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通过对一位美国士兵伊拉克战争的创伤表现,表达了人对于痛苦要直面且心存敬意。
而文学艺术领域则在呈现这些创伤。
德国作家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基于前线士兵战争体验创作了小说《西线无战事》,说出了战争的残酷与压抑,以及身处其中的个体悲歌。这本书出版后被翻译为25种语言,其翻拍电影获得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
然而,这本反映了战争“负能量”的书籍,在希特勒上台后的德国,成为了禁书。纳粹第一次公开销毁“堕落”书籍时,这本书就首当其冲。
1933年纳粹焚书现场
彼时的纳粹,正需要“正能量”让人上头,哪里容得下这种读物来给这种狂热泼冷水,提神醒脑。纳粹统治者不允许民众了解战争对士兵个体的毁灭性打击,否认战争创伤对生还者造成的巨大伤害。
“否认创伤的后果会对社会结构造成严重破坏。在20世纪30年代,拒绝面对战争造成的毁灭,以及对‘脆弱’的无法容忍助长了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的盛行。《凡尔赛条约》要求德国支付昂贵战争赔款,进一步羞辱了已经名誉尽毁的德国。结果,德国社会残忍地对待他们饱受创伤的退伍士兵,他们几乎被当做低等生物对待。对弱者的侮辱最终为纳粹统治下的人权贬值做好了准备——‘强者的道德’盛行于整个社会内部——这就是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理由”。
——《身体从未忘记》
这就是这位强行“正能量”的领袖,给世界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警惕“正能量”成为权力话术
在当下,除了那些或许无害的“正能量”硬核煽情以外,很多所谓“正能量”不过是掩盖事实的遮羞布而已。反而是那些刺耳的话,会更接近真相。
同时,如果“正能量”背后有可以“强行推动”的权力,那就更值得警惕。
因为宣传机器一旦开动,不仅来势汹汹不可拒绝,并且会运用各种优秀的艺术形式来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让你来不及调动理性思考就已经热血沸腾。
现代的独裁,可以得到各种技术手段的助力,1934年的纪录片《意志的胜利》就用电影美学成就了集体的歇斯底里。
而在这震耳欲聋,滚滚洪流之下,弱者、异见份子、理性思考者、风险预判者,都将被冲刷到“负能量”的垃圾堆里,如同被焚烧禁毁的《西线无战事》,完成时代的消音。
有个不算冷的资讯:之前开办“山木培训”的强奸犯宋山木,在强奸女员工时,经常说“你身上充满了负能量,需要用我身上的正能量来中和下”。
据不可靠互联网热词考古,这是“正能量”这个词的真正出处。
“正能量”一词在去年又火了一把,是以一种非常负面的方式。2020年6月4日,江苏常州市小学生缪可馨上完语文课后,翻越四层栏杆坠楼身亡。
原因是她的语文老师用一记耳光告诉她,要在总结《三打白骨精》中心思想时,体现“正能量”。
宋山木与女员工之间,存在权力结构。纳粹对于德国人来说,存在权力结构。语文老师袁某对缪可馨之间,也存在权力结构。
你想想,一般来讲,指责你“负能量”,对你大谈“正能量”的人,是否对你而言,也具有你无法匹敌的话语权,和无法抗拒的权力?
父母、老师、领导以及其他更大的权力?
在不平等的权力体系里,“正能量”就是掌握资源和权力者的话术。凡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即为正能量,凡是让他们不痛快的,即为负能量。
在这里,所谓负能量或许包括不少需要摒弃的恶习,但更有可能包括弱者的痛苦、不同的异见、全面的解读以及风险的预判,而这些,才是某些充满“正能量”的造梦者,需要直视的真相,和逐一解决的问题。
反者道之动,没负哪有正
作为物理学概念的能量,是否分正负,一般人很少能搞明白。而物理概念进入社会领域后,大家却都成了专家,成了“正能量”的定义者和代言人。
这种不同领域间的概念的漂移很正常。但在具体使用的过程中,如果出现了某种做法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的判断,只能由掌握权力的个别人来定义,而缺乏通用的标准的话,那就是需要普通人警惕和反抗的了。
当然,因为有权力结构在,咱们也不能硬碰硬,还得动用太极的智慧,毕竟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嘛。
如果你 正常的诉求表达、真实的情况反馈,痛苦的体验分享,理性的全面思考,未知的风险预判等等,被权力挟“正能量”之威,强行扣上了“负能量”的帽子,你可用太极高手的表情,做如下回复:
“反者道之动,没负哪得正?咱们老祖宗讲了几千年的阴阳平衡可不能说丢就丢啊。”(手动高光)
毕竟这年头,能与“强行正能量”一决话语权高下的,也就只有传统文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