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初，人们总想在时间途中，也插上一个坐标，以便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从此开始，即将开启一段崭新旅途。
正因为时间很可能是人类的一种集体错觉，所以坐标才显得尤为重要。
在坐标制造的共同相信中，人类彼此协作、也彼此争夺；相亲相爱、也相恨相杀，形成了一个动荡复杂的社会。
距离2024还有数小时的这段时间，草草回忆2023年，发现个人在这一年里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
在早些年，其实我也被那类很有市场的观念深深影响，譬如：
大道至简；
万变不离其宗；
能把问题在三句话内描述清楚才叫本事；
不能很简单地说明白就是还没搞清楚，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对应这种观念的表达方式，跟前面那句话刚好相反，我们也经常会听到：“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
这种表达方式多呈现于领导、长辈等的总结陈词，盖棺定论。
这话一出口，就仿佛打开了一台大型烘干机，把那些湿漉漉的复杂感受，五味杂陈的思考过程无情烘干，迅速把讨论收拢成一个干巴巴的结论。
当然，很多时候，这种表达非常具有迷惑性。因为人类大脑是懒惰的器官，天然喜欢简单归因，喜欢粗暴结论，喜欢能包办一切的“一揽子计划”，喜欢能解释一切的阴谋论。
所以，敢于大胆说出“很简单”的人，往往能获得不少欣赏与崇拜。
过去我也特别佩服敢说“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的人，直到一次又一次，Ta随后跟进的表达让我一头雾水，或者一头黑线。
一头雾水时，Ta一般说的是一些没有错，但也没有用的屁话。比如：管理问题嘛，说到底很简单， 无非是管好人，管好钱，管好时间。
一头黑线时，Ta一般是在说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话。比如：中国现在的问题嘛，其实很简单，牺牲掉一两代人就能解决。（不知道说这话的人，是否还在关注这个公众号，如果看到，麻烦您取关，再见）
所以慢慢地，我对那些开口就是挥斥方遒、笃定自信的结论越来越反感，反而对迟疑，困惑，缓慢，复杂，甚至有些逻辑缠绕的表达，心生好感。
在我看来，前者的兴趣多半在显摆自己，而后者才是真正关心问题，且感兴趣，想去尝试探讨解决的人。
我也相信大道至简。但大道从来都在本体层面，并非方法论层面，与普通人的日常关系不大，与我们所面临的真实问题更加遥远。
大道或许是简单的，可人类社会的问题却从来都是复杂的，因为“问题”，显然是与“大道”相对的概念。
所以，从问题到解决方案的过程，应该有相对复杂的大脑参与设计，如果全都是回避复杂，热衷简化问题，把“大道至简”带到方法论的人，那么行动过程就会充斥着简单归因、简单推论，线性逻辑。
而人类社会中，但凡会导致形成问题的场景，其实都超越了“一对一挂接”的线性逻辑，绝非1+1=2那么简单。
但现实是，目前很多部门和组织的思考与决策场景，依然充满了简化思维与线性逻辑，总有人一拍脑袋，能成，一拍胸脯，就这么干。
小组织会因此丧失与客观真实的联系，随波逐流，然后寂然无声。
而庞大的组织则会成为蒙眼巨兽，横冲直撞，造成巨大的破坏而不自知。
如果你身在其中，尝试对抗这一趋势时，总有很多声音不断告诉你：别想那么多，问题其实很简单。
这两年，大约是随着年龄增长，我有了一些机会和能力，能够把自己观察和思考的问题，以复杂的方式说出来，呈现出来，虽然显得有些迟疑、缓慢、甚至有时还有点无力，但总也有一些伙伴愿意听，愿意讨论，愿意思考和接受复杂的真实。
时间久了会发现，先不说问题解决与否，即使是在讨论问题时，拒绝粗暴的简化，尝试呈现复杂，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很重要，而且很稀缺的制衡力量。
首先，呈现复杂能够扩充已知信息。
很多时候，要获得更好的见解，不仅要认真思考，更需要的，是要掌握足够涵盖充足事实的信息量。
有时只要信息量足够充足，其实仅凭常识，也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而如果没有这个前提，事实尚被掩盖，信息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任何煞有介事的讨论，都少都会显得有点沐猴而冠，野狐谈禅。
其次，呈现复杂能够对抗语言的败坏。
此处所说的语言败坏，还不是常说的谣言谎话，而是指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屁话”。
说谎的人，是为了掩盖真相而达到目的，所以也就意味着，谎言制造者至少知道何谓“真”。而说屁话的人可能并不在乎何谓真假，他发言的目的只是故作惊人之语的争夺话语权，显摆自己。
屁话的危害远远大于谎言的危害，因为屁话对真实的态度更加轻蔑，听屁话的人越多，人们对于真实的感知能力越差。而很多时候，屁话的往往是以“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作为开头的。
最后，呈现复杂能够对抗景观社会带来的感受剥夺。
景观社会的特征之一，是人们主要从一块闪亮的屏幕获取信息。比令波兹曼忧心忡忡的电视时代更甚，景观社会里最容易获得话语权的人，是最擅长简化逻辑的人。那些用一个词，一点概念，一些陈词滥调就开始指点世界的人，他们的语言很容易成为景观，获得拥趸。
近年来特别流行的词汇：“小作文”，就是这种典型的景观式语言。近期争夺“小作文”原创权的事件，就是在争夺景观社会的语言霸权。
而语言一旦成为景观，语言原本可以具备的披露真相、传递价值、激发思考、创建共识等复杂功能，就会逐渐失落。
景观社会的危害，就是人们往往沉溺于视觉和语言等表象，而被剥夺了某种能够感知复杂，理解复杂，直面真实的能力。
之前和一位教育机构的伙伴聊天，他说他们项目针对的是县城高中里那些被老师批评“思想复杂”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往往不被县中教育鼓励和待见。
漫长进化带给人类的最宝贵的资产，就是人类复杂的大脑。生而为人，思想难道不应该复杂么？
当然，如果教育的目的是为了生产零件，而不是培养人类，那或许“思想复杂”是需要被批判的。
但这样做的风险也是巨大的。主动放弃思考，甘心做巨大机器不必思考的终端，看起来也是一种不错的生存方式，但这种生存方式与其说是一种“选择”，倒更像是被摧毁了选择能力后的一种生存状态。
而这样的状态如果成为社会主流，则极有可能滋生“平庸之恶”。
思想复杂之人，因能够看清真相，直面世界，性情反而比较简单。
思想简单之人，因易被蒙蔽，易受煽动，缺少立场，性情反而复杂多变。
思想简单的群体，其行为更加复杂难测，当个体拒绝复杂，难以承受真相时，往往会被某些力量的“集体灵魂”所统摄，最终变为无意识、易操纵、非理性的群氓。
2024，捍卫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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