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希望葬在母亲的墓旁
——台南访苏雪林教授(上)
苏雪林(1897.3.26—1999.4.21)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在学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时候,我就常听人谈论“珞珈山上三女杰”,即20世纪30年代曾活跃于武汉大学的三位女性:凌叔华、袁昌英、苏雪林。凌叔华是一位爱国作家、画家,在海外飘泊三十余年仍心向祖国,1990年病逝于北京石景山医院,实现了她落叶归根的夙愿。袁昌英是一位学者兼作家,她的剧作《孔雀东南飞及其他》,散文集《山居散墨》《行年四十》均为上乘之作,但解放后她多次蒙冤,1973年刚开始为她落实政策,她竟溘然长逝。在“三女杰”当中,最引人注目也最招人非议的是苏雪林。引人注目,是因为比较起来,苏雪林的著作最丰。
据不完全统计,她的学术著作有16部,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她的屈赋研究。在文艺创作园地,苏雪林也遍涉了小说、戏剧、散文、传记等领域。在鲁迅藏书中,至今还保存着一本苏雪林的散文集《绿天》,扉页上写着:“鲁迅先生教正 学生苏雪林谨赠7. 4. 1928”。招人非议,是因为她对鲁迅的态度似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1934年冬, 她曾在《国闻周报》上发表《〈阿Q正传〉及鲁迅的创作艺术》。在这篇论文中,她不但肯定鲁迅是中国最早、最成功的乡土文艺家,而且承认他的代表作能“与世界名著分庭抗礼,博得不少国际的光荣。”她还对鲁迅小说的艺术特点进行了精辟的分析,指出鲁迅的小说用笔深刻冷峻,句法简洁峭拔,体裁新颖独创。对于鲁迅杂文的成就,她还准备另写一篇论文(《论鲁迅杂感文》)详加论述。不料两年后鲁迅刚刚去世,她就发表致蔡元培、胡适的公开信,辱骂鲁迅“心理变态”“人格卑污”,是“二十四史儒林传所无之奸恶小人”。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她对胡适一味吹捧的态度。在一篇关于胡适的文章中,她甚至说在客厅面对胡适,“受宠若惊之余,竟有种如醉如梦,疑幻疑真的感觉”(《悼大师, 话往事》, 《新生报》1962年3月4日 ),用这样一种出尔反尔、刻薄偏激的态度论人衡文,自然不能不为文坛所诟病。
苏雪林著作《绿天》
不过,我到台湾之后,还是想拜访一下这位苏教授,了解她的晚景,并当面问问她对鲁迅和胡适为什么持截然不同的态度。目前,“五四”时期的女作家硕果仅存者唯谢冰心与苏雪林二人。冰心是本世纪的同龄人,今年92岁;而苏雪林是上世纪末生人,今年已经“浮生九五”。如果再不抓紧时间采访,恐怕就后悔莫及了。
晚年时代的苏雪林
访问前,台北一位朋友告诉我,苏雪林是1949 年离开大陆的,先在香港一个教会团体真理学会任职,后到巴黎研究神话。1952年到台湾,先后在台湾师范大学、成功大学任教,其间一度至新加坡任教于南洋大学,1973年退休,在家从事著述。有一年,台湾文化界为苏雪林祝寿,特意把她从台南接到台北。原定由一位达官贵人出席致贺词,但庆典开始后,这位贵人却渺如黄鹤。与会者原以为他有要务缠身,事后一打听,才知道是因为歌星苏芮赛场失利,情绪不佳,他特意安抚劝慰去了。这位朋友愤慨地说:“台湾政府就是这样重视文化和文化人的!”友人的这番话,更引起了我对苏雪林境遇的关切,在台南市东宁路15巷5号,我终于见到了苏雪林。这是成功大学为她提供的住宅。灰墙、朱门、前后两院;平房内有大小卧室三间,客厅一间,厨厕俱全。1972 年之前,苏雪林曾跟她的胞姐淑孟女士在这里组成了一个“姐妹家庭”。苏雪林跟丈夫张宝龄感情不和,结婚36年,同居不到4年,姐姐就是跟她相依为命的人。她们曾在院内搭鸡棚,种丝瓜,使这里一度充满盎然生气。然而,1972年她姐姐不慎跌伤,引起各种宿疾一齐并发,去世时年龄不足80岁。此后,苏雪林就孤身一人在此生活,院落也从此显得冷落荒芜。苏雪林是在她的客厅跟我会见的。她坐在竹沙发上,黑色的中式衣裤把她的白发映衬得银光闪闪,她的两眼原是炯炯有神的,因年迈,又架上了一副银边眼镜,显得有些萎缩浑浊。但在她高高的颧骨下,刻下了两道八字形的笑痕,使客人感到她本人并不像她的文字那样难于亲近。她的两耳已完全失去了听力,连助听器也成了多余之物,向她提问必须把问题先写在一叠废纸上;但她回答得仍条理清晰,声音也高亢有力。鲁迅(右)和苏雪林(左)
我首先提出的问题,自然是她为什么要对鲁迅采取这种激烈攻击的态度。苏雪林说:“有人说,我之所以攻击鲁迅,是因为我对鲁迅单相思,爱而不得转为恨。这是没有根据的。我对鲁迅反感,主要是因为他人格分裂。鲁迅一方面从国民政府的文教机构领薪,每月得300元大银洋,至死才罢;另一方面又在文章中轻蔑地称国民政府为南京政府。”苏雪林还问:“我有一本论鲁迅的书——《我论鲁迅》,大陆上能看得到吗?”我说:“现在大陆改革开放,不同观点的学术著作包括您的书,我们都能看到。”
苏雪林的著作《我论鲁迅》
作为一个鲁迅研究者,对于苏雪林的观点我自然是无法苟同的。因为常识告诉我们,一个人的职业,并不能成为衡量其政治立场、思想倾向的主要依据。比如为了谋生的需要,恩格斯曾在一家公司工作达20年之久并成为该公司的股东,这丝毫也不妨碍他成为工人阶级的思想领袖。鲁迅到上海定居后,被蔡元培聘为大学院特约著作员,因“绝无成绩”,于1931年底被裁。在此期间,鲁迅曾撰文谴责国民党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这怎能成为他自玷人格的证据呢?苏雪林曾用三段话对鲁迅进行概括;“鲁迅的人格是渺小、渺小,第三个渺小;鲁迅的性情是凶恶、凶恶,第三个凶恶;鲁迅的行为是卑劣、卑劣,第三个卑劣。”(《我论鲁迅·自序》)用这种谩骂来取代研究,使苏雪林关于鲁迅的文章丧失了学术价值,因而也失去了论辩的意义。由此可见,政治上的偏见,是如何诱使一个有才华的批评家逐步走上了背离公正立场,歪曲客观事实的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