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在台北与李敖聊天(全)
李敖先生(1935年4月25日-2018年3月18日)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李敖——台湾文坛的独行侠,他性格复杂,面貌众多,被喻为都市丛林中的稀有动物。他说过:“与知心朋友谈天,我很愉快地说很多话;与俗人相处,我就非常爱沉默了。”我肯定不是李敖的“知心朋友”,又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俗人”,所以从来没产生跟他聊天的念头。
李敖先生
其实,我认识李敖已有十年之久。早在1989年6月,李敖的小友苏荣泉来北京,约我编5本《鲁迅语录》,用以跟他推出的6本《李敖语录》配套——这套书的编者应凤凰女士也是我最早结识的台湾朋友之一。这年8月,我做梦似的飞到了台湾,经常活动的场所就是位于台北敦化南路490号的李敖出版社。我记得这家出版社还挂了其他几块招牌,如天元出版社之类,不过仍然是李敖出版社的一彪人马。就在这家出版社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李敖。他当时留给我的印象是身材适中,皮肤白皙,似乎是着一身长袍。我身高体肥,十分醒目,又来自大陆,按惯例,作为东道主的他可以先跟我打声招呼。但李敖不苟言笑,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出于文人的自尊心,我也没有主动走上前去自报家门,说些“心仪已久”“仰慕之至”的话。倒是他那位慈眉善目的老母跟我握手寒暄了一番,并合影留念。李敖出版的书籍《李敖语录》部分丛书
不过,每逢周末,小苏都要出大钱盛情款待我,如去日本料理店吃生鲍鱼,听甄妮小姐唱歌……小苏对我说,这笔招待费其实都是李敖先生掏的。他希望我回大陆之后能替李先生收集一点台湾“二二八”事件的资料——当然,李先生还会付资料工本费。荣泉出版社出版的《李敖大全集》20册
此后我几乎每年都有来台湾的机会,只不过再也没见到过小苏——他感到自己还年轻,出版社前途黯淡,不如改行去炒股或帮“金主”做放债收息生意。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接二连三的挫折:先是炒股被套住,后是放息被绑架,最后是到泰国旅游被枪杀。幸而凭着李敖先生的胆识和义气,几经周折,他替小苏的遗孀从8家保险公司讨到了高达2亿3790万新台币的人身保险金(约合86万美金)。其中酬谢李敖先生的部分,用于办一家“荣泉出版社”,迄今已出版了20巨册的《李敖文集》。小苏生前跟我说,他对李敖是很忠实的;李先生也承认他跟国民党斗争时,小苏是第一线的人物。用小苏的部分保险金为李敖出书,我想这会符合小苏的遗愿。1998年,作者第5次赴台湾讲学
1998年9月,我第5次赴台湾,终于得到了与李敖聊天的机会,原因是我受友人之托,给李敖带去了五千多美金——这是北京友谊出版公司支付《李敖回忆录》的版税。这位友人叫陈敬介,台湾出版界的一位新秀,在台湾东吴大学读书时曾代表学生会邀请李敖前去讲演,最近又在策划出版一本名为《李敖在东吴》的书。由陈敬介先生陪同,我到李敖先生在台北敦化南路的寓所拜访了他。北京友谊出版社出版的李敖著的《李敖回忆录》
现在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间阔大的书屋,大约是打通四间房装修而成。靠墙摆满了顶天立地的书柜,房中间也摆着书桌和书案,上面横横竖竖地躺着书籍和杂志。李敖收集资料的原则是“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宁失之过滥,不失之交臂”。他文章的威力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资料的丰富性和准确性。对李敖来说,冠以“资料大王”的称号的确不是溢美之辞。李敖的书屋
我这回见到的李敖笑容可掬,热情地给我沏茶、续水。这印证了他的一则自评:“我的做人比我的讲话好,我的讲话比我的文章好。光看我的文章,你一定以为我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家伙。”因为我是鲁迅研究者,所以很自然地由鲁迅的挚友许寿裳先生引入话题。李敖说,目前台湾有些人认为,许寿裳1948年2 月 18日深夜被人杀害于台北寓所,是由于小偷行窃被发现,转而行凶,并非政治性谋杀。我说,当时在台湾的一些文化人(包括许寿裳亲属)认为,许先生在台湾“二二八”事件前夕被暗杀,跟当时笼罩全省的白色恐怖有关,跟许先生在台湾宣传鲁迅业绩、撒播“五四”新文化运动种子有关。我还告诉他,台湾中央研究院副院长张光直最近发表了篇回忆录.题为《蕃薯人的故事》,其中谈到他因1949年4月6日国民党情报机关策划的“四六”事件被捕,被关押在又旧又矮又破的台北监狱。有一次,他在牢房墙上看到一行字,刻在离地面约一尺高的地方。这几个字是“杀许教授万侔受苦”。“万侔”正是杀害许寿裳的凶手高万侔的名字。1904年,与绍兴籍留日学生合影。左起:陈仪、许寿裳、鲁迅、邵文镕
这就证实了当时一个说法:国民党特务利用高万侔行凶之前曾有过不予处置的承诺,结果由于许案震动了全国,国党政府只好杀人灭口,拿高万侔当替罪羊。“杀许教授万侔受苦”,正是高万侔喊冤的声音!接着又谈起了已经去世八年的台静农教授。台老是鲁迅领导的文学团体未名社的成员,在台湾执教四十余年,桃李盈门,又擅书艺,故在台湾文化界享有很高的声誉。但李敖对台老颇有微词,归纳起来大约有两点:一是认为台老疏懒,二是认为台老胆怯。“疏懒”的证据,是《静农论文集》所收文章写作时间长达55年,平均下来每天只写了19个字。每天写19个字便成了大学者,可见台湾知识分子标准的乱来。“胆怯”的证据是台老来台之后噤若寒蝉,从来没有发表过纪念鲁迅的文章,反过来倒在胡适面前称“门生”或“后学”。对于前一点,我没有发表意见;对于后一点,我为台老做了一些辩解。我说,从北洋政府执政到国民党政府执政,政治日趋黑暗,统治日趋严酷。当权者用皮鞭、镣铐、监狱、电刑、枪杀……实施残酷的教育,使人们见酷而不再觉其酷。专制政体下多有沉默的国民,少有反抗的英雄,这并不足怪,应该侧重从时代寻找原因而不宜苛求个人。台老在20世纪30年代是左翼人士,曾参加中国共产党,因而多次被捕入狱,甚至株连家属;来台湾之后又目睹了许寿裳被杀的惨剧,因而寄情于烟酒书法。这其实是一种无奈。李敖耐心地听取了我的观点,没有表示异议。台静农书法
话题转到了写作方面。李敖又重复了他的自评:“50年来和500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他认为鲁迅的白话文比不上他的白话文纯净。我说,鲁迅是中国现代白话文的奠基者之一,也是中国文学由以文言文为正宗向以白话文为正宗过渡的桥梁。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草创时代,鲁迅书面语言的成分比较复杂,既有通行的民间口语,也有方言俚语、外来语;鲁迅由于看过许多旧书,耳濡目染,写白话文时还常不免流露出古文的字句和体格。对于后者,鲁迅自己并不满意。他在《写在〈坟〉后面》表示:“我以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还能够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不过,鲁迅作为中国现代语言大师的崇高地位,已为举世所公认。
鲁迅先生
我询问李敖的写作习惯,问他那上百册的著作是不是一气呵成、一挥而就的。李敖说,他从来没有急就章,他的文章都是深思熟虑、反复斟酌之后才付排的。他随即展示了《李敖快意恩仇录》中《淫记》一节的手稿。手稿被裱成了卷轴,上面有认真修改的笔迹。凡援引外文处,大多是剪贴原文的影印件,以免转抄有误。即使援引旧作,他也做了润饰,并没有原文照贴。李敖说,会修改文章的人,不会留下修改的痕迹,好比从会化妆的人脸上看不出着意化妆的地方一样。他的前妻、影星胡茵梦,每天都要用两小时化妆,但给人的印象却是未施脂粉。台湾李敖著的《快意恩仇录》
李敖还补充说,他修改文章的一个秘诀是朗读。宋代大散文家欧阳修写《醉翁亭记》时就反复朗读,务求文从字顺,语调圆熟,虽千回百转而毫不滞涩。比如“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最初写的是“泉冽而酒香”,朗读后改为“泉香而酒洌”,与前文双句成对,工整贴切。李敖说他写完文章后也像欧阳修这样反复朗读,细心琢磨,注意语言的色彩、音调、力度、韵味。我问李敖今后的打算。他说,对于他的才能,读者所知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最早人们知道他是历史学家,不知道他是文学家。后来读了他的杂文,知道他同时又是文学家,而不知道他是演说家(据说他小时候有点对齿,发音时不那么利落)。近些年来,他在电视台开辟了《笑傲江湖》专栏,专揭国民党的黑幕,又经常接受广播电台的采访,人们已普遍承认他口才好,善雄辩,是演说家。然而,他还有一个才能没有被人们普遍认同,那就是他还是小说家。他创作过一部小说《北京法源寺》,写得细节逼真,连对寺庙窗棂的描写都是根据历史照片,而不是随意虚构。有一次他在医院排队领药,一个摩登女士回过头来说:“李敖先生,你的《北京法源寺》写得好极了!”他顿时有知己之感。他说,他今后准备创作更多的作品,那时读者就都会佩服他这位有潜能的小说家了。台湾李敖著的《北京法源市》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我们的聊天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李敖下午一时半要去电台录音,所以我们只好中断谈话,立即去吃午饭。离开他寓所之前,李敖送了我两本书。一本是去年台湾最畅销的《李敖快意恩仇录》,扉页上的题词是“漱渝先生清赏 李敖 1988年 9月20日”;另一本是鲁迅编辑的《海上述林》上卷,1936年5月以“诸夏怀霜社”的名义出版,总印数仅400部,扉页上写的是“以此奇珍送漱渝先生李敖1998年9月25 日”。他又破例带我参观了卧室。卧室里有两幅大照片。一幅是“H”的头像。这位台湾电影《我是一片》的女主角,被李敖称之为最漂亮的女人。《李敖快意恩仇录》中选取了作者给她的5封情书。另一幅是一对双胞胎洋妞的裸体——1971年至1972年,这幅照片陪伴李敖度过了近一年的铁窗生涯。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就餐的饭馆就在李敖寓所的楼下。吃的是客家菜,为了助兴,又喝了一点啤酒。菜的味道不错,我吃了很多,李敖便又添了一道菜。待饭毕,吃完果盘,李敖才慢条斯理地说:“我过50岁之后,注意节制饮食,所以现在身体很好,精力过人。陈先生,以你的年龄应该少吃一点。因为今天我做东,所以等你吃完之后我才说这番话。”听到这里,我内心顿时一热,想起了友人对李敖的评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在朋友面前,李敖确定是率真的,忠厚的,温情的……李敖儿时在北京上学的新鲜胡同小学
临别前,我不禁脱口而出:“李敖先生,希望你争取回大陆看看。”我知道,李敖是一位有中国情结、民族正气的学者。他不忘本,很念旧,对中国大陆一往情深。他1935年4月出生在哈尔滨,后来在北京内务部街住了约十年——这里留下了他童年的欢笑和幻梦,还有他那最感温馨最感神往的春梦无痕的初恋。无怪乎他常痛斥那些自称“小蕃薯”或“大芋头”的台独分子,骂他们夜郎自大,数典忘祖。然而李敖仅仅跟我紧紧握手,并没对我的话做出直接回应,似乎心情十分复杂。我回到下榻的地方,急切地翻开刚得到的《李敖快意恩仇录》,发现书里有以下一段话:“‘重温旧梦就是破坏旧梦’,就是我的名言,我当然深信不疑。……‘近乡情怯’,怯心一起,就是提醒你不近为宜。我如今在台湾一住50年,50年间,一天也没离开,原因之一,就是智足以知怯。‘故园梦重归’比真重归好得多……我终将化为白毛老怪,死在台湾……生为白山黑水之民,死为草山 (阳明山)浊水 (浊水溪)之鬼。”青年时代的李敖
但我想,“梦重归”跟“真重归”的感受毕竟会有很大差别。李敖是一位在大陆拥有广大读者群的作家,除开他的两部回忆录之外,他的文集也将全部在大陆出版。李敖先生能不能“以智胜怯”,再次踏上他一往情深的故土呢。我跟他的广大读者都在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