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争议中保持自我 ——台北三晤柏杨记(中)

文摘   2024-10-18 00:00   山西  

他在争议中保持自我

 ——台北三晤柏杨记(中)

柏杨先生(1920—2008)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有人将柏杨在台湾的生活概括为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铁窗,十年史学。他在20世纪50年代多写小说,反映在台湾的中国人因战乱和贫穷而演出的悲剧,表现出社会上存在的种种不公平现象。除三毛、琼瑶的作品外,柏杨的小说在台湾是销售得最多的。去年我路经香港时,就正值根据柏杨小说《异域》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演。柏杨常说他的小说是学鲁迅的,但有人认为这样讲是对鲁迅不敬


柏杨的小说《异域》(柏杨曾用笔名邓克保)

柏杨说:我的小说真的受了鲁迅的影响。在高中时代,我就读过鲁迅的小说,如《阿Q正传》《故乡》《祝福》《药》《孔乙己》《狂人日记》。鲁迅的小说数量不多,但就是那几十篇小说,使我有个感觉:自从白话文运动以来,鲁迅的小说还是最好的。鲁迅的小说内容沉重,表现手法朴拙,每一篇含义都很深刻。现在的人看小说是为了消遣,不爱读沉重的东西,但看过鲁迅的小说之后,你会感受到一种精神压力。你要思考,不会很愉快。受鲁迅影响,我创作小说,也是出于一种爱心和使命感,不考虑有没有世俗利益。就技巧而言,鲁迅的小说没有说教的味道,是通过艺术形象在潜移默化中改变读者;不像有的作家,用一种强硬架势把自己的信念灌输给读者。其次,鲁迅的小说用字简洁,常常第一句话就能把读者抓住。我不喜欢日本小说,因为日本作品拖泥带水,我的小说就是用简洁的手法。总之,跟前代作家相比,跟同代作家相比,鲁迅的小说都是非常杰出的,我对鲁迅小说的唯一褒贬是他用词有时稍嫌僵硬,其他地方我都很喜欢。不过,影响我小说创作的东西很多,如传统小说、西方小说。西方小说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基督山恩仇记》。大仲马那种运用巧合的技巧对我有很大启发。


翻译成中文的大仲马著作《基督山恩仇记》

 柏杨是因20世纪60年代创作杂文而名噪一时的。他揭露中国几千年酱缸文化所造成的人性弱点,触及了一些很尖锐的社会问题。虽然他自认为他的小说和杂文都很成熟,但一般读者多偏爱他的杂文。一般评论家很少提及柏杨的小说,甚至在一部625页篇幅的《台湾现代小说史》中也找不到柏杨的名字。我问柏杨:论者多把你的杂文跟鲁迅杂文进行比较,而你却似乎否认鲁迅杂文对你的影响,你对鲁迅杂文究竟如何评价? ”

柏杨先生

柏杨说:就文化发展的规律而言,后人都会受到前人的影响,或接受,或反对,或接受一部分,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我的杂文当然会受鲁迅影响;但比较而言,我喜欢鲁迅的小说。鲁迅的杂文满贵族化的,也可以说是高级知识分子的杂文,不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可以读懂。上高中时,我也接触过鲁迅杂文,但读起来感到很艰难。待到我能读懂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鲁迅的书了。台湾查禁书刊禁得非常彻底,鲁迅著作不是轻易可以找到的。就鲁迅而言,他的小说对我影响较大,杂文对我影响较小。我现在看到30年代鲁迅那些人批判社会上的恶劣现象、批判国民党的文章之后感到非常痛心,不是觉得批评过分,而是说那时批评过的东西,有些现象还存在,有的甚至变本加厉。我读这种文章,常替我们的文化人难过,这种痛苦体现着文化人的一种失落感。


我好奇地问:既然鲁迅杂文对你影响不大,那又如何看待你的杂文跟鲁迅杂文的诸多一致性?比如内容的批判性,语言的反讽、妙喻、文白夹杂……”柏杨说:“1981年我去美国,有些朋友也问过类似问题:你以前没有到过美国,为什么会有民主观念?’我那时想,亚里士多德、孟德斯鸠等人,他们也没有到过美国,为什么也有这种想法?鲁迅的想法并不是纯属他个人的,只不过他有机会讲出来,有胆量讲出来,有胆识讲出来。讲出来后,一般人可以沟通,可以为人接受。文学作品反映问题都存在于社会,很多人都想到了。如果除作家本人之外没有其他人想到,那文章就不可能引起共鸣。

我接着又把谈话拉回到柏杨杂文跟鲁迅杂文的具体比较问题。柏杨只字不谈他的杂文是否超越了鲁迅,仅就后人能否超越前人的问题发表了他的看法。他说:有人一直质问我,你配跟鲁迅相比吗?我想,如果我崇拜的鲁迅还存在的话,他会责备这种说法。怎么不能比较呢?后人永远应该超过前人。我认为鲁迅是可以批评的。如果变得不能批评,鲁迅也就丧失了生命。鲁迅的价值如果用不许批评来维护,那就会变得没有价值。我们应该从批评中发掘出一个真正的鲁迅,有价值的鲁迅!


由鲁迅可不可以超越的问题,又引发出柏杨对中国文明的一番议论。柏杨说,中国是一个充满圣人崇拜的国度,而圣人只许有一个,不许超越,不许冒犯,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本领永远不如他的祖师爷。这种不能超越前人的思想,害了我这个民族,所以我们这个社会里,很难出现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人物。

我认为下一代一定要比上一代好,否则社会就是个堕落的社会,民族就是个堕落的民族。我告诉柏杨,鲁迅本人就是反对神化任何历史人物的,当年新月派人士把泰戈尔说成活神仙一样,鲁迅就很不以为然。鲁迅一贯把自己和他的作品看成进化链条上的中间物,他又把自己比作梯子、垫脚石,说明他认为后人可以超过前人,希望后人跨越前人。至于现在是否有其他作家在总体成就上可以跟鲁迅比肩,那当然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柏杨注意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谈完鲁迅,我又问及在前代思想家中有没有对他影响较大的人,柏杨说:我觉得影响我的人挺多,比如郁达夫的颓废思想对我就有影响。不过我是一个广收博采型的人,就像吃饭一样,什么都吃,这是我的优点。缺点是我没有师承。没有师承,可以不受束缚,但困难之处是什么问题都要自己解决。有一次,我去旧金山参加一个讲习会,谈到我对儒家的看法。大会主席马上宣布退离主席的座位。我很吃惊。他解释说,按西方的规矩,主席如果跟讲演者的意见相反,必须先退出主持地位才能发言。接着就有几个女孩子陆续站出来反驳我的观点。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女孩子全都是这位主席的研究生。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师承方面的压力。这次我去新加坡,他们送我一份简报,上面印有一个大标题:一个柏杨成不了势。这是因为东海大学前任校长说过,柏杨反儒家,理都不要理他,他一个人成不了势。所以我感到师承的压力。我认为师承这个东西可能造成学阀,造成思想禁锢。

未无五润
未无五润者,五行皆润也。有朋友说你不可以润天润地润人润空润命吗?答曰随你如何,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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