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争议中保持自我
——台北三晤柏杨记(中)
柏杨先生(1920—2008)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柏杨的小说《异域》(柏杨曾用笔名邓克保)
翻译成中文的大仲马著作《基督山恩仇记》
柏杨说:“就文化发展的规律而言,后人都会受到前人的影响,或接受,或反对,或接受一部分,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我的杂文当然会受鲁迅影响;但比较而言,我喜欢鲁迅的小说。鲁迅的杂文满贵族化的,也可以说是高级知识分子的杂文,不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可以读懂。上高中时,我也接触过鲁迅杂文,但读起来感到很艰难。待到我能读懂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鲁迅的书了。台湾查禁书刊禁得非常彻底,鲁迅著作不是轻易可以找到的。就鲁迅而言,他的小说对我影响较大,杂文对我影响较小。我现在看到30年代鲁迅那些人批判社会上的恶劣现象、批判国民党的文章之后感到非常痛心,不是觉得批评过分,而是说那时批评过的东西,有些现象还存在,有的甚至变本加厉。我读这种文章,常替我们的文化人难过,这种痛苦体现着文化人的一种失落感。”
我好奇地问:“既然鲁迅杂文对你影响不大,那又如何看待你的杂文跟鲁迅杂文的诸多一致性?比如内容的批判性,语言的反讽、妙喻、文白夹杂……”柏杨说:“1981年我去美国,有些朋友也问过类似问题:‘你以前没有到过美国,为什么会有民主观念?’我那时想,亚里士多德、孟德斯鸠等人,他们也没有到过美国,为什么也有这种想法?鲁迅的想法并不是纯属他个人的,只不过他有机会讲出来,有胆量讲出来,有胆识讲出来。讲出来后,一般人可以沟通,可以为人接受。文学作品反映问题都存在于社会,很多人都想到了。如果除作家本人之外没有其他人想到,那文章就不可能引起共鸣。”
我接着又把谈话拉回到柏杨杂文跟鲁迅杂文的具体比较问题。柏杨只字不谈他的杂文是否超越了鲁迅,仅就后人能否超越前人的问题发表了他的看法。他说:“有人一直质问我,你配跟鲁迅相比吗?我想,如果我崇拜的鲁迅还存在的话,他会责备这种说法。怎么不能比较呢?后人永远应该超过前人。我认为鲁迅是可以批评的。如果变得不能批评,鲁迅也就丧失了生命。鲁迅的价值如果用不许批评来维护,那就会变得没有价值。我们应该从批评中发掘出一个真正的鲁迅,有价值的鲁迅!”
由鲁迅可不可以超越的问题,又引发出柏杨对中国文明的一番议论。柏杨说,中国是一个充满圣人崇拜的国度,而“圣人”只许有一个,不许超越,不许冒犯,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本领永远不如他的祖师爷。“这种不能超越前人的思想,害了我这个民族,所以我们这个社会里,很难出现‘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人物。
我认为下一代一定要比上一代好,否则社会就是个堕落的社会,民族就是个堕落的民族。”我告诉柏杨,鲁迅本人就是反对神化任何历史人物的,当年新月派人士把泰戈尔说成活神仙一样,鲁迅就很不以为然。鲁迅一贯把自己和他的作品看成进化链条上的中间物,他又把自己比作梯子、垫脚石,说明他认为后人可以超过前人,希望后人跨越前人。至于现在是否有其他作家在总体成就上可以跟鲁迅比肩,那当然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柏杨注意地听着,不时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