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阿Q百年冥诞祭(中)
选自陈漱渝先生近作选《我观现代文坛》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阿Q正传
替阿Q填完履历表,还想自问自答几个问题。
首要要回答鲁迅的创作动机。鲁迅执笔的导因当然是《晨报副刊》编辑孙伏园的约稿。该刊新开辟一个“开心话”的专栏,想连续刊登一些能让读者看了开心的文字。鲁迅在开篇的“序”中之所以加了一些跟全篇并不相称的话,就是为了适合编辑的要求。不过作者接着写下去,就让读者脸越来越沉,心也越来越沉。到了小说结尾,阿Q在中弹后灵魂微尘似的迸散。举人老爷和赵府也都举家号啕。未庄的围观者都觉得扫兴。作品开头像喜剧,结尾又像悲剧,综观其内容其实是一部具有道德目的的正剧。可见,鲁迅写《阿Q正传》并不是为了寻开心。他为此酝酿了好几年,其目的“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伪自由书·再谈保留》)。也就是说,鲁迅是想把《阿Q正传》当成一面镜子,让国人照出自己灵魂的污垢;是想把《阿Q正传》当成一口警钟,让沉默的国民发出反抗和叫喊的声音,把一个万马齐喑的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
“想暴露国民的弱点”,也就是“改造国民性”的同义语。这是鲁迅留学日本时期即已形成的思想和主张。创作《阿Q正传》就是这一思想和主张在文学创作方面的一次成功实践。众所周知,古希腊和古埃及有一个著名的“斯芬达克斯谜语”,猜不着就会有危险,于是人们只好绕开这位神怪走。探讨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思想曾经在某种意义也有类似之处,因为一不留神就会掉进“人性论”的理论泥沼,使一个原本学术性的问题变成带政治性的问题。比如,有人会质问,难道有统一的国民性吗?阿Q是劳动者,但鲁迅把“阿Q精神”寄植在一位农民身上,这岂不是低估或抹杀了农民的革命性?说不少中国人身上都附着了阿Q精神,外国人也承认他们国度有阿Q式的人物,这岂不是抹杀了特殊的阶级性而宣扬了超时空、超国度的“普遍人性”?感谢改革开放给中国学术界带来的宽松环境,这些问题如今尽可以大胆进行探讨了;即使观点有偏颇之处,也不至于被扣上吓人的政治帽子。
严顺开饰演的阿Q
要合理回答以上问题,必须牢记鲁迅所说的“知人论世”这四个字。这是一把打开鲁迅思想宝库的钥匙。鲁迅出生在鸦片战争四十年之后。十八岁赴南京求学又赶上了昙花一现的“戊戌变法”。中国被列强豆剖瓜分,“中国人”可能被“世界人”从世界民族之林挤出。这种国家和民族的深刻危机,迫使先进的中国人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许寿裳在忆述跟鲁迅讨论“中国民族性的缺点”时,用了“身在异国,刺激多端”这八个字,就表明了鲁迅的文学活动跟他救国活动的有机联系。
鲁迅先生的《中国地质略论》
鲁迅是一位赤诚的爱国主义者,而不是一位民族主义虚无者。他曾声明他笔下的“中国人”这三个字并不代表所有的中国人。如果引用鲁迅歌颂“中国人的脊梁”的那些诗一般的语言,也许有人会认为他的后期作品并不能说明他的早期思想。但在创作《阿Q正传》的十八年前,亦即一九〇三年,鲁迅在《中国地质略论》中就写到:“吾广漠美丽最可爱之中国兮!而实世界之天府,文明之鼻祖也。”“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险;可容外族之赞叹,不容外族之觊觎者也。”也就在开始探讨中国国民性的同时,鲁迅在七律《自题小像》中还发出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豪迈誓言。“轩辕”,即指中华民族。如果鲁迅认为中华民族无药可治,那他就完全不必作出改造国民性的努力了。
鲁迅先生的《自题小像》
在鲁迅作品中,国民性的概念跟民族性的概念是混用的。“国民”中既包括“民众”“群众”,也包括“阔人”“市侩”“圣贤之徒”。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原理,一个国家或民族由于地域状况、文化环境、经济生活、语言文字大体相同,可以形成相同或相似的心理素质和性格特征,即所谓“共相”。国民性的概念比阶级性的概念宽泛,但并不排斥阶级性。正如同鲁迅在《三闲集·文学的阶级性》中所说,在阶级社会,人就一定带着阶级性。但是“都带”而非“只有”。只是因为语言环境不同,强调的侧面有所不同而已。中华民族勤劳勇敢,酷爱自由,但中华民族在历史上也沾染了不同程度的阿Q气。说“六亿神州尽舜尧”,并非中国人一个个真都成了圣人;同理,说阿Q阴魂不散,也并非中国人一个个都有阿Q那种程度的精神痼疾。说阿Q精神在中国社会具有普遍性,并没有抹杀《阿Q正传》中出场人物的阶级性。“人性”的概念,是区分“人”与“动物”的概念。“阶级性”的概念,是区分阶级社会不同社会利益集团的概念。“精神胜利法”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滋生的失败主义的产物,但作为专制者的失败主义跟作为被专制者的失败主义表象相似,实质不同。鲁迅深刻指出:“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南腔北调集·谚语》)对于上层统治阶级的“精神胜利法”,鲁迅在《且介亭杂文·说面子》中有一段生动描写:“相传前清时候,洋人到总理衙门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吓,吓得大官们满口答应,但临走时,却被迫从边门送出去。不让他走正门,就是他没有面子了;他既然没有面子了,自然就是中国有了面子,也就是占了上风了。”这种转败为胜的方式,相当于阿Q赢的一堆洋钱都被邻村赌徒抢走了,自己擎起右手在左脸上打了两个嘴巴,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样。在《阿Q正传》中,作者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在赵太爷们身上表现的精神胜利法。比如,阿Q最初宣布自己姓赵时,赵太爷立即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但阿Q宣布“造反了!造反了!”赵太爷就被他吓得怯怯地低声叫着“老Q”。赵白眼也吓得惴惴地叫“Q哥”,想跟他探革命党的口风。这就正好印证了鲁迅所说的“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