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希望葬在母亲的墓旁
——台南访苏雪林教授(下)
苏雪林(1897.3.26—1999.4.21)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我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问她为什么如此敬重胡适。苏雪林说:“谈起适之先生跟我的关系,有同乡和师生的两层。胡先生是徽州绩溪人,我是安徽太平人,论地理很接近。1919年秋,我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就读,胡先生教过我半年多中国哲学。但是,我敬仰他,主要是他在‘五四’文学革命时期和抗战时期的贡献。我们常说文言文有3000年历史,历史不为不久,其深入人心不为不深,但胡先生竟于短时期内将它推翻了。抗战时期,胡先生又出任驻美大使,他走了16000英里路,到各城市讲演了几百场,周末也不休息,热情宣传中国抗战,以致累成了间歇性的心脏病。我写过一篇《胡适先生百年冥诞感言》,阐述的就是以上观点。”苏雪林(前排右三)、与陈西滢(圈中)、凌叔华(前排右二)夫妇、及胡适(前排右四)等合影于武大十八栋
苏雪林对胡适的看法,虽然不无偏颇之处,如以白话取代文言不能全部归功于胡适。胡适在“七七”事变之前对日本的态度也跟全面抗战爆发后的态度有很大不同,但毕竟是这位老作家的一家之言。不过,据我了解,苏雪林对于被她视为偶像的胡适,也有大不敬的时候。1961年,苏雪林曾以她的屈赋研究为成果竞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结果没成功,误认为是历来偏袒她的胡从中作梗,一怒之下,便给胡适的友人王世杰写了一封极端无礼的信。信中说:“可惜者胡适之先生坚抱林乃一区区女人,不配做学术之成见,于林著作并不细阅,便当头一闷棍。林之受其沉重打击者凡二次矣……若胡先生恶我无礼,从此断绝师生关系则亦已矣。不许我继续取得科学会补助费,亦无惧,我将远走南洋,老死海外,不向人乞此嗟来之食也。” (苏雪林1961 年8月 9 日致王世杰函)一周后,苏雪林又写信乞求胡适宽恕,说她信中所以言词唐突是由于“恃宠而骄”。苏雪林与胡适交往史上的这一插曲,再次证明她有时感情胜于理智。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说:“勃然大怒是容易的,任何人都能做到,但要愤怒得恰到好处:合适的对象、合适的范围、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内容以及合适的方式,这却不容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回想58年前,胡适曾告诫苏雪林:“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看来苏雪林在事实上并未接受这一意见。苏雪林(右一)在武汉大学与胡适(中)等合影
最后,我询问了苏雪林目前的生活状况。她说,她是1973年退休的,领取了一次性退休费20万新台币,外加其他贴补,共26万,存入银行,每月可领3700元利息。目前台湾物价飞涨,这点利息,已无法维持最低水平的生活,只得靠笔耕来补贴。正因为收入太少,无法雇用一个女工整天照料生活,只能每月挤出4000元雇一个零工,早中晚工作不到两小时,早上烧开水,中午、晚上热饭。苏雪林对这位女工很不满意,说她贪,不论什么东西都拿,但又离不开她。正说着,这位女工进来做午饭。她砰的一声推开门,既不理睬主人,也不理睬客人,就径奔冰箱取食物,脸上气鼓鼓的样子。她把食物放在桌上,准备坐下收拾,不料没有看清凳子,一下摔了个屁墩。我们没敢笑,也没有去扶她。她自己爬起来又去干活了。晚年的苏雪林
苏雪林接着说,她早起喝点奶就细阅报章,有时耗尽整个上午。下午睡觉起来,饮茶提神,阅读各方来信,或写复函,或提笔为文。她跟大陆侄辈联系较多,跟文坛老友如冰心等也有书信往还(说到这里,她拿出了冰心的来信、照片及捎来的两本书:《冰心读本》《冰心文集七》)。晚上精力不济,只能看看电视,晚11点吃安眠药上床,听风撼窗户,鼠走天花板,觉得似乎是她姐姐的灵魂又回来看她,非但不惊,反而觉得是一种安慰。
《冰心读本》
我问苏雪林有没有回大陆的打算;如果经济困难,有台湾朋友愿意资助她。苏雪林说,这已经不可能了。她不仅耳聋眼花,而且1987年6月跌断左脚,无法复原,目前仍拄杖而行。她说,她百年之后,如能将骨灰坛安葬在安徽她母亲的坟畔,使她亡灵能长依慈母膝下,也就心满意足了。听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凄然。记得在传记体小说《棘心》中,苏雪林曾饱蘸泪水描绘她眷恋故乡,眷恋母亲的心情。她说她15岁后在省城里读书,每年巴望着到暑假,好回故乡看她的母亲,虽然只有三四百里的路,却又要坐轮船,又要换木舟,还要乘轿子,并要在那种臭虫牛虻聚集的旅店歇息,一路很是辛苦。尽管如此,她每年必定要回去。她写道:“只要母亲在那里,便隔着大火聚,大冰山,连天飞着炮火,我也要冲过去投到母亲的怀里!”然而,苏雪林今生却跟故乡的山水海天永隔了。
快到午饭时刻,我起身告辞,在客厅跟这位充满矛盾性的“九五老人”握别,走出她家那朱红色的大门,我脑海中仍不时浮现出她蹒跚的身影。我似乎看到她用颤抖的手翻箱倒柜,寻觅一件母亲为她缝补过的衣衫,预备作为去世后她的殓衣,然而找了又找,她还是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