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访梁实秋公子梁文骐(全)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的一间办公室,里面没有华丽时髦的家具,也没有堆积如山的中洋文书籍。留在我记忆中的,只剩下了一台电脑,一个塞满了烟头的马蜂窝似的烟灰缸,一块写满了算式、数据的大玻璃黑板,以及办公桌上零乱堆放的十几个小花盆——那里面开着矮矮的不知名的小花。主人是一位思维敏捷、精力充沛的老人,他不停地吸着烟,也不停地用电磁炉烧水沏茶招待来客。他就是我国现代散文大家梁实秋的公子梁文骐先生,现任台湾中研院统计所研究员兼中央大学统计研究所教授。
梁实秋一家人
1992 年 11月 19 日下午,我在中研院文哲所讲演之后,专程拜访了梁文骐先生,目的当然不是谈论在我看来既深奥且枯燥的数学问题,而是想了解一些梁实秋先生晚年的生活状况,以供大陆的现代文学研究者和梁实秋散文爱好者参考。陪同我采访的,还有台湾现代文学研究专家秦贤次先生和赵润海先生。精心安排这次采访的许素朱小姐,是梁文骐先生的学生,也是梁先生的小友。她专攻科技,获台湾清华大学资讯所博士学位,又热爱文艺,擅长用电脑作画,现任台湾艺术专科学校副教授。她还是一位热忱探讨人类苦难之根源和极限的旅行家,撰写了不少游记、杂感和短论,结集为《关怀何必曾相识》一书。占领梁先生办公桌的那些小花,就是许小姐对梁先生的“关怀”,使这间烟雾缭绕的研究室,在秋冬之季仍洋溢着盎然春意。
梁文骐先生首先表示,他对鲁迅的作品相当熟悉,对鲁迅其人相当肯定。他认为鲁迅旧学底子厚,所以写出的白话文功力也深。从文学角度讲,鲁迅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不朽的。他说,他在重庆清华中学就读时,校长是名教育家傅仁敢,国文教师叫周光午,这位周老师崇敬鲁迅,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保存有不少鲁迅的原稿。他曾以鲁迅手稿为教材,告诫学生写文章要舍得割爱。因为删改后的文字虽然简短,但没有废语冗词,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梁先生建议鲁迅博物馆做番调查,看看周老师原来保存的这些手稿现在还有没有。
我问梁先生,梁实秋除撰写过《我与鲁迅》之外,是否还跟他谈过有关鲁迅的问题。梁先生说:“偶尔谈过,但没有专门谈。我父亲晚年提到过关于文学阶级性的那场论争,但他的见解没有变,还是老样子。”
梁实秋先生
依次为赵太侔、杨振声、梁实秋、闻一多
我请教梁先生对这场争论的看法,梁先生没有直接表态,只是委婉曲折地说:“一个人写什么文章,他主观上是要负责任的,但客观因素也不可忽视。过分强调个人责任,就无法解释社会现象。‘万马齐喑究可哀’,如果只问一匹马为什么不嘶鸣,就不会寻求到深刻的答案。父亲早年对政治感兴趣,尖锐的文章大多写在抗战之前。抗战开始之后,他虽然在国民参政会当参政员,但已经不太讲什么话了,他为什么韬光养晦、收敛锋芒?因为有困难,当时言论自由的尺度有限。抗战胜利后思想统治更为严酷,连闻一多、李公朴这样的民主人士都被暗杀了。文艺创作受到条条框框限制,就不能写出好的作品,这从国内国外看都一样。唐诗佳作如云,但跟皇帝奉和的诗没有一首是好的,都是垃圾。十月革命后产生的伟大作品也很少,在总体上难于跟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大师的作品相媲美。台湾的情况也是这样。”
梁实秋著的《白猫王子及其他》
听到这里,我追问道:“梁实秋到台湾后,写了《白猫王子及其他》《雅舍谈吃》一类散文、小品;琐屑如牙签、痰盂,平凡如洗澡、睡觉,鄙俗如脏、懒、馋、鼾,无所不谈,就是不抨击时弊。有人认为白猫是梁实秋的影子——斯文、柔弱、撒娇,就是不捕捉老鼠。不知梁实秋到台湾后的心态究竟如何?”
梁先生回答说:“这种批评有道理呀!为什么写些猫、狗,不多写些人和事呢?父亲自己也觉得不对头,但又有什么法子呢?那时的情形,他有子女在大陆,但自己身处台湾,他能说些什么呢?你要他怎么写呢?父亲临终前,聋得很厉害。有一次我去看他——名符其实地‘看’,因为很难交谈,跟他说话只能对着他耳朵吼叫。临别前,父亲长叹一声,说了很短的一句话:‘想写的东西不能写。’原话如此,不用多加解释,我看,这并不是梁实秋一个人的悲剧。”
我忽然忆起外间有传闻,说梁实秋初到台湾不久,因过去有民社党身份,被情治单位误捕而坐了三个月冤牢,由张道藩和林挺生分头奔走而得以重见天日,但不知这件事是否确实。梁先生斩钉截铁地回答:“父亲没有坐过牢,这完全是无中生有。”
我又谈到,目前台湾文艺界除对梁实秋的散文有所批评外,对他的翻译工作和回忆也提出了非议。如有人认为梁实秋尽管花费了40年光阴译述莎士比亚全集,但一生写作却未受莎士比亚批判精神的洗礼;译文也有讹误。作为闻一多的老友,他的《谈闻一多》一书未能做到知无不言。比如闻一多被暗杀的事件震惊了全国,而梁实秋却推说闻一多到昆明以后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梁实秋著的《谈闻一多》
王实味等著的《野百合花》
我很想了解梁实秋在台湾的生活状况,梁先生说:“我是父亲去世前几年才来台湾,1983年到美国, 1985年到台湾,了解的情況不多;据我所知,父亲来台湾后,先后在台湾大学、台湾师大教书。1952年以后专任师大教职,曾担任英文系主任七年,文学院院长三年。他跟同辈人很少交往,文坛上跟他关系较密的有刘英士、余光中、症弦,还有出版界的蔡文甫,新闻界的丘彦明等。退休之后,他一般早上五点起床,在附近街上散步半小时,回家喝牛奶,然后进书房看书写作。中午、晚上从冰箱取一些快速食品充饥。晚饭后看看电视新闻,八九点钟就上床睡觉了。父亲退休早,退休金不多,晚年主要靠卖文为生。他的稿酬在台湾可说是最高的了,普通作品一字的稿酬合新台币一元,父亲的稿酬是一字四元,即使这样,所得也很少。因为他爱惜羽毛,写文章精益求精,不追求速度和数量,版税也有限。比如他编的《英汉大词典》,由台北远东图书公司出版,有各种版本,历销不衰,出版社赚了大钱。父亲为此花了五年心血,版税一共才拿到20万新台币,平均每年只有4万新台币,这点钱又能派什么用场呢?”
1962年,梁实秋与余光中(左)
我请梁先生介绍一下梁实秋去世前后的情况,梁先生说:“父亲对于死可以说是没有思想准备。他是因心脏血管阻塞突然去世的,所以不可能预料什么时候辞世。但他的确感到来日不多。他曾对我说,他有一种感觉,他像沙漠中的旅人,快渴死了,而有很多老鹰在他头顶盘旋,等他断气之后好来啄食他的身体。这是什么意思呢?因为大家看到他八十多岁了,身体状况又不好,便作他身后的打算,有的赶紧约他撰稿,有的赶紧向他索字,有的赶紧抓时机跟他合影,所以他觉得老鹰已经在头上转了。去世三年前,他预备了一份遗书,主要是希望死后不举行公祭,不收奠仪,不举行任何宗教仪式⋯⋯在给我的信中提到‘死欲速朽,何用铺张’。《联合文学》的丘彦明问他死后有没有灵魂。他摇头说:‘死了,就是死。像蜡烛一样,火一吹就熄了。’为父亲选择墓地时,风雨凄凉,我想起了一首古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
我听后怃然良久,然后问:“梁实秋临终前是否想写一部回忆录?有没有未完成的创作计划?”梁先生说:“梁实秋没想写回忆录,但想写一部《中国文学史》。他教了一辈子英文,我私下问他:‘你的中英文水平到底哪种高?’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中文好,中文是我的母语呀!’比如对杜诗,他就很有研究,抗战胜利后到北平,他搜集的杜诗版本有几十种。他用中文写了三大册《英国文学史》,又想在译完《莎士比亚全集》之后用英文写一部《中国文学史》,但为时已晚,未能遂愿。”
话越谈越投机,我便大胆问及他继承梁实秋遗产的情况。梁先生的回答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他说:“父亲死后我什么都没有拿,分给我的仅仅是父亲在台湾九歌出版社出版作品的版税,这家出版社的负责人蔡文甫先生跟父亲很熟。父亲晚年从那里预支了30万新台币的版税。古代的规矩,是父债子还。我便问蔡先生:‘你是不是要追账?你要还钱,那我就不客气,只好登报声明脱离父子关系。’蔡先生说:‘不会。不会追账。’”我开玩笑说:“阿弥陀佛。如果我父亲死了,可千万别让我继承这份遗产。”梁先生听了黯然一笑。
梁实秋与韩菁清
梁先生提到的这本梁实秋书信集,我推测就是名为《倾城之恋》的梁实秋、韩菁清通信集。对于“梁韩姻缘”,舆论褒贬不一。据说76岁的梁实秋跟影歌双栖明星韩菁清分别两月,致韩信就多达85封,有时一天写两三封,每封都是密密麻麻的两大张,连背面、旁边都是字。韩复梁信也有60封。梁实秋八十寿辰时,有人写诗祝贺:
秋公八十看不老,敦厚温柔国之宝。
雅舍文光重宇宙,窗前喜伴青青草。
但也有人对梁实秋的黄昏之恋不以为然。梁实秋与原配夫人程季淑风雨同舟47年。1974年,程夫人因意外事故死于侨居地美国西雅图,梁实秋作《槐园梦忆》痛悼,这本书因情文并茂,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但1975年5月9日, 距《槐园梦忆》出版还不到两个月,梁实秋就跟年轻时代风靡过上海滩的美女韩菁清宣告结婚。有的读者说,《槐园梦忆》给人的泪水犹且温热不绝之际,忽然听到这种消息,其惊愕茫然之状,恰似读完《出师表》之后,就听说诸葛亮不出师了;读完《正气歌》之后,又传出了文天祥投降的消息。他们觉得自己上了当,受了骗,感情上久久转不过弯来。
梁实秋与程季淑在台北安东街寓所
我问梁先生对他父亲这段姻缘的看法,梁先生说:“对这种纯属个人的事情,我想我也不能替我父亲说什么。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我爸爸也是人,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短处,不能认为我爸爸做的事每件都正确。对于个人的感情生活,有的人处理得好些,有人处理得差些。在文人圈子里,能处理好个人问题的好像找不出几个。我母亲死后,父亲再娶,本无可非议,问题是婚姻的处理是不是很得当。据我所知,台湾对父亲这段婚姻批评的人很多,并不是认为老伴死了不能续娶,而是说再娶应该慎重,不可以随便。”
我想起有文章提到, 1987年11月1日晚, 86岁的梁实秋心脏病突发,11月3 日晨去世。发病当晚,他孤身一人在家,而韩菁清女士正在美容院洗发。平时夜间,韩女士也经常外出应酬、逛街、美容。梁实秋入睡了她才开始活动。待她回家入睡,梁实秋就起床工作了。梁先生说:“不错,事实就是这样,但这也不能怪我后母呀。人都是环境的产物。对我这个后母,你还能希望她怎样呢?她过去的生活经历那样,要求她跟梁实秋结婚之后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是强人之所难。”
2012年,本文作者参观梁实秋重庆雅舍
不知不觉间,我们从下午三点谈到了五点半。许小姐带我们到地处研究院路二段的梁先生寓所吃便饭。梁先生亲自掌勺,许小姐帮厨。席间梁先生打开了一瓶从大陆带来的茅台酒,大家都乘兴喝了几盅。饭后边吃水果边看电视。梁先生家的电视有“中耳朵”装置,不仅可以收到大陆中央电视台的节目,而且大陆各省台的节目都能收到。在台湾看到大陆河山,我倍感亲切。忽然忆起梁实秋在遗嘱中,曾要求葬在离台北不远较高的视野广阔的地方。如果梁实秋九泉有知,我不知道他是否在高阔处看到了故园故友?是否看到大陆的梁实秋研究纳入了健康的学术轨道?是否看到了那些热情的读者,正在书市比肩继踵的人潮中挤来挤去,用节衣缩食的钱来抢购散发着油墨香的新版《梁实秋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