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阿Q百年冥诞祭(下)
选自陈漱渝先生近作选《我观现代文坛》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阿Q正传
作为流浪短工,阿Q身上的“精神胜利法”来自何处?首先,这种精神痼疾是专制政体、皇权文化的产物。马克思说,专制制度需要愚民,正如尸体充满了蛆虫一样。(《摘自〈德法年鉴〉的书信》,一八三四年九月)曾经有人嘲讽中国人不团结,像一盘散沙。鲁迅指出:“小民虽然不学,见事也许不明,但知道关于本身利害时,何尝不会团结。先前有跪香,民变,造反;现在也还有请愿之类。他们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文来说,就是‘治绩’。”(《南腔北调集·沙》)被压迫者身上的“奴性”并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而是压迫者的“治绩”。离开奴才的奴性,哪来奴隶主的“长治久安”?奴性的发展有两个阶段:开始是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自己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比如阿Q进城看到杀革命党,觉得“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待自己也被押上囚车赴刑场时,才感到像遇到恶狼似的被吓得要死,但至死也不明白他之所以被枪毙的缘由,更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意念。这正是鲁迅“哀其不幸”之处。在阶级社会,不同阶级的思想是可以互相渗透的,这就是马克思主义所说的“任何时代的统治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比如,阿Q的“男女之大防”观念,就是皇权社会“三纲”思想灌输与熏染的结果:“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相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是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阿Q身上最令人痛心之处是“以丑骄人”,连“癞头疮”都可以视为光荣的象征,骄傲的资本,这正是“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这种昏乱思想不仅鼓吹中国精神文明世界第一,“古人所做所说的事,没一件不好”,而且“中国便是野蛮的好”。(《热风·随感录三十八》)鲁迅还指出,群体思想往往受无数代祖先长期形成的思想惯性影响,以致造成“死人拖住活人”的悲剧。这种“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的”。不过,虽然“专利生长,昭苏非易”(《 〈越铎〉出世辞》),但鲁迅仍然强调:“幸而谁也不敢十分决定地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华盖集·忽然想到四》)作为流浪短工,小生产者的个体劳动形式也决定了阿Q的经济地位和思想意识,如保守封闭,自欺欺人,安于现状……《阿Q正传》中写到阿Q“很鄙薄城里人”,认为他们把“长凳”叫“条凳”可笑,在油煎大鱼头上加上切细的葱丝而不是半寸长的葱叶也可笑,反映的正是农民阶级的狭隘性。然而鲁迅毕竟是为“阿Q”立传,而不写《赵太爷正传》,就是因为“阿Q”的精神创伤显然严重,但最终是可以疗治的,而对于作品中赵太爷、举人老爷为象征的等级制度,则应该掀翻,颠覆,涤荡,“全都踏倒他”。据鲁迅夫人许广平回忆,《阿Q正传》中的小D是阿Q的缩影,也是鲁迅特意留下的一条伏线。作为被压迫者的小D终究会有抬头的一天,可惜鲁迅一直没有写。(《〈阿Q正传〉上演》,《现实》半月刊创刊号,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五日出版)我认为,如果把《阿Q正传》视为一部中国人的心灵史,那这部中篇小说仅仅是一部“启蒙史”,待写的还有“觉醒史”,“解放史”,只不过历史还未能为鲁迅提供应有的条件和机遇。所以这首“心灵三部曲”只完成了一部。
有论者认为,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解剖固然深刻,但仅仅是一种关于人的抽象思考,并没有把这种批判跟制度批判结合起来,结果反把批判矛头由体制转向了民众。我认为,这是不了解鲁迅生平而导致的误解。鲁迅是反清革命团体光复会的成员,在绍兴又亲身参加了迎接光复的活动,本身就是一位民族民主革命者。在《越铎日报》的创刊号上,他还发出了“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的政治宣言。在《阿Q正传》中,鲁迅再现了辛亥革命这场政治变革的历史局限:“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结果,能看到的仅仅是砸掉了静修庵里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以及老百姓纷纷将辫子盘到头顶上。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鲁迅歌颂这场摧枯拉朽的大风暴。北伐战争进行时,鲁迅又歌颂过这场“一炮轰走孙传芳”的实地的革命战争。至于那批投枪匕首般的鲁迅杂文,进行的更是体制性批判。革命从来都有文武两条战线。当实地的革命者献身于武装斗争时,作为“精神界之战士”的鲁迅则巍然屹立,将毕生精力致力于思想革命,宗旨在于发扬“民魂”。这跟当时的政治革命是相向而行,绝非转移斗争的大方向。鲁迅深知,如不改造国民性,“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两地书·八》)
阿Q和赵太爷
还有论者认为,鲁迅剖析中国国民性只相当于中医号脉,并没有开出确有疗效的处方。其实这也是一种误解。鲁迅为“阿Q精神”开出的处方是“摩罗精神”。“摩罗精神”出自鲁迅一九〇八年二月、三月在《河南》月刊第二、三号连载的文言论文《摩罗诗力说》。鲁迅说,“摩罗”一词是从印度文翻译而来,本义是指天上的魔鬼,欧洲人把他叫作撒旦。后来人们把拜伦一类诗人称之为“摩罗诗派”,就是因为这一派的诗歌“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他们引吭高歌,争天拒俗,这种雄奇美德声音,最能振奋一个民族的精神。简而言之,“摩罗精神”就是对一切阻碍社会发展的旧势力的怀疑精神,反叛精神,斗争精神。与此同时,鲁迅又指出:“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而意异于前说。”大意是:中国人的政治思想,是在谋求不反抗不斗争,这和前面讲的摩罗诗人的观点,完全相反。在《阿Q正传》早期的研究者中,周作人是颇为出色的一位,曾经指出“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成为‘传统’——的结晶”。最终,他却“以儒家的入世哲学为根据,以老庄的游世态度为依托,以禅宗的出世思想为归宿”(野夫:《周作人后期思想管窥》),堕落成为日本侵略者膝下的一个臣仆,直白地说,就是奴才。在鲁迅作品中,斗争性还有一个形象的比喻性提法,就叫“兽性”——这是跟驯良的“家畜性”相对立的性格,也即是疗治“奴隶性”的一剂猛方。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在动物面前经常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但人若失去了“灵魂”(即精神)即无异于动物。更何况在感官功能方面,人本来就有诸多不及动物的地方,比如嗅觉不如猎犬,认路不如信鸽,所以鲁迅在《华盖集·夏三虫》中写道:“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
1943版的鲁迅著作《华盖集》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根据进化论的人性论,认为一个强大的民族应该同时发展人性和兽性,如果兽性全失,就会成为一个堕落衰亡民族(《陈独秀文章选编》上,第91页,三联书店1984年出版)陈独秀这里所说的兽性,指的也就是在强权面前的“抵抗力”,表现为意志顽强,能争善斗;而不能畏寒怯热,柔弱有病(同书,第89页)鲁迅在《而已集·略论中国人的脸》一文中,也明确赞扬“兽性”而反对“家畜性”,因为“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在《且介亭杂文·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一文中,鲁迅又强调说:“驯良之类并不是恶德,但发展开去,对一切时无不驯良,却决不是美德,也许简直倒是没出息。”阿Q在强权和恶势力面前的“驯良”和“家畜性”,正是一种万劫不复的奴性。
在构建和谐社会的当下,在向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奋进的征途中,我们重读《阿Q正传》这篇经典作品具有什么当代意义呢?对于这个问题,自然各有各的理解,可以彼此兼容,不必相互排斥。当前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当然跟一百年前的中国有了很大不同,但鲁迅笔下的阿Q精神也不能说已经根除。街头的围观,校园的欺凌,在强者面前忍气吞声,在弱者面前耀武扬威,这些都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能够切身感受到的不良现象。中国由弱国变成世界大国,这同样是举世瞩目的事实。不过我们更要保持谦虚谨慎,反对鲁迅笔下那种“爱国的自大”。面对大国间的竞争,中国人在霸凌主义面前更需要一种自强不息的底气和勇气。中国人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还是需要鲁迅那种“硬骨头”精神。毛泽东说“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新民主主义论》),这句话仍然值得国人深思。记得一九三八年初,中旅剧团在武汉公演了田汉改编的话剧《阿Q正传》。当时正值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在武汉主持抗日工作的周恩来特意为扮演阿Q的演员题词:“坚持长期抗战,求得中华民族的彻底解放,以打倒中国的阿Q精神。”马克思认为,人的解放有两个层面:一是物质的解放,二是精神的解放。政治解放的最后形式就是人的解放,而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就是精神解放,也就是《国际歌》所唱的“让思想冲破牢笼”。我想,这一天的到来,也就是“死去的阿Q时代”真正来临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