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难得是欢聚”——台北两晤林海音(上)

文摘   2024-10-07 00:00   山西  

“人生难得是欢聚”

——台北两晤林海音(上)

林海音(1918年3月18日—2001年12月1日)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一队骆驼从门头沟走过来了。双峰的驼背上,每匹都压着沉甸甸的乌金墨玉般的煤块。它们从门头沟出发,迈着蹒跚的步履,伴着缓慢而悦耳的铃声,来到顺治门煤栈的墙边,停下来,一边从大鼻孔里喷出热气,一边上牙和下牙交错地咀嚼着草料。
一个小女孩,身着小洋装,额头挂着一排留海,后脑勺垂着一条又短又黄的辫子。冬阳下,她睁大一双乌金墨玉般的眸子,好奇地观察骆驼们进餐。当骆驼的牙齿磨来磨去时,她自己的牙齿也不觉磨动起来。


这是六十多年前北平城南街头的一幅小景。从20世纪50年代末期开始,女作家林海音让这些乡土风情的风俗画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而后用她那纤细传神的妙笔将它们移到纸上从创作《惠安馆》开始,至写完《爸爸的花儿落了》为止,林海音一连写了五篇以她的童年生活为题材的系列小说。1960年,她将这组小说集为一册,题名《城南旧事》,交台湾光启出版社印行。近30年来,这本小说又先后由纯文学出版社、尔雅出版社一版再版,在台湾的广大读者群中产生了强烈反响,唤起了他们淡淡的乡愁,沉沉的相思。特别是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 1982年在马尼拉国际电影节获最佳影片奖,1984年在第14届贝尔格莱德国际儿童节获最佳影片思想奖,1985年获香港十大华语片奖之后,林海音的名字蜚声世界,受到了广泛的赞誉。


影片中有一个感人肺腑的场面:在学校的毕业结业典礼游艺会上,全体与会的小学生在风琴的伴奏下唱起了《骊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唯有别离多……
这首歌的基调无疑是感怀伤别的,但“人生难得是欢聚”一句,近来却偏偏不时跳入我的脑海。那原因,是我新近在台北与林海音女士欢聚。她那乐观开朗的性格,老骥伏枥的精神,完全冲淡了我的伤别情绪。于是,我选定这句歌词为题,记下我跟她两次难忘的会晤。


那是去年9月8日下午,林海音女士在位于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的青叶餐厅为一位赴美深造的女作家饯行,我也忝陪末座。林女士祖籍是台湾苗栗县,台湾是她的第一故乡,因此她选择了这家有名的台菜馆作为聚会的地点。同席共12人,大多是林女士的老熟人;其中有一位特殊的客人,那就是专程从日本东京飞赴台湾搜集林海音研究资料的山上女士。
林女士知道我来自大陆,十分高兴。她劈头就说:“《城南旧事》一开头,让一位老妇人用苍老的声调朗读旁白:“只因为那些事情都是在童年经历的——每个人的童年都是这样愚験而神圣吗?你看我的样子苍老吗?你听我的声音苍老吗?你一定要把我这个意见带回去。我如果有机会到大陆,一定要重新为影片配制旁白。”说完,她爽朗地笑了。


林女士是“五四”运动的同龄人,去年整70岁,但声音甜美,脸上看不出皱纹,操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特别是经过恰到好处的化妆,益发显得雍容华贵。我说:“林先生(这是台湾人对她的习惯性尊称),我听过您灌制的《林海音讲童话》录音带,音响效果极好。您亲自为《城南旧事》配制旁白,一定能使影片更为生色。”我接着问,“您已是古稀之年,没有什么病痛吗?”“没什么病,只有糖尿病。”——说完,她又爽朗地笑了。
我提起电影《城南旧事》中英子的扮演者沈洁,说这孩子一双水灵灵的眼晴挺传神的,体现了原著用童稚眼光看大千世界的艺术特色。我只是担心她长大之后会发胖,影响今后的银屏形象。林先生连忙摆手打断我的话:“不胖,不胖,她现在读高中了,长得仍然很可爱,她准备今后到日本学艺术,跟我一直保持着联系。”我又提起电影中疯女人秀贞的扮演者张闽,林先生说跟她也有通讯联系。林先生听说我是一个影视迷,便特意问起白杨在电视剧《洒向人间都是爱》中扮演宋庆龄的情况。她说,白杨是她中学同学,给她来过信,欢迎她到上海做客,准备以拿手菜来款待她。谈起这些事,林先生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我想,林先生真不愧是一位心悬两地的爱国作家,她心中不仅仍然活动着半个世纪前北平城南的那些人物——穿街绕巷唱话匣子的,穿着燕尾服变戏法的,扎着长辫子唱大鼓的,在大戏场扔手巾把儿的……而且时时惦念着大陆的故友和新朋。无怪乎她作品中的故事和人物,命运常会维系在海峡两岸。


席间不便长谈,我便跟林先生约定,改日到她的出版社去采访她。
第二次会晤的时间是9月27 日上午。行过重庆南路,穿过一条条长长的林荫道,在音响店、医院、家具行、面包店、餐厅等林立的招牌中,“纯文学出版社”的字样分外醒目。这家赢得“常青树”雅誉的出版社创立于1967年,以文学性、知识性书籍为主要出版方向。该社成立以来,出版的读物十分广泛,不但可以囊括各类体裁的文艺作品,而且还出版了一些政治、文化、伦理、语言等方面的优秀读物,其中除林海音本人的作品外,还有她丈夫何凡翻译的《包可华专栏》(1—13集) , 撰写的短评《不按牌理出牌》《人生于世》;次女夏祖丽撰写的访问记《她们的世界》《年轻》《提笔的人》《人间的感情》;儿子夏烈编译的儿童读物《小坏蛋宝波》。特别有意思的是纯文学出版社还出版了林海音的公公夏仁虎(松巢老人) 撰写的《旧京琐记》《清宫词(200首) 》和她外孙张安迪、张凯文撰写的游记《哥儿俩在澳洲》。由此看来,林海音的文学事业不仅上有渊源,而且下有承传。她的家族,真不愧文学世家之称。

林海音(左)与丈夫

在一间陈设典雅而略显拥挤的办公室里,林海音对我侃侃而谈。她告诉我,纯文学出版社原有二十来个员工,平均每月都能出版一部选材谨严的读物。近些年文学书刊销行不景气,只剩下了包括她在内的五个人在支撑局面。她认为出书应首先着眼于它的文艺价值、学术价值,而不应一窝蜂地赶着出版单纯以赢利为目的的畅销书。每一本书的诞生,从纸张、编排、封面设计、文字校对、图片搭配乃至发行销售,她都要精心策划,毫不懈怠。她把职工视为子弟兵,真心关心他们每个人的生活,给大家轮流提供出国旅游的机会。她自己也身先士卒,每天上下午都坚持上班。林海音语重心长地说:“目前在台湾,办严肃的出版社可以说是无利可图,但我仍勉力维持,不轻易停业——那原因,就是自觉肩负着文学的使命,社会的使命,台湾的使命,历史的使命。”

1935年林海音在北平担任世界日报记者, 林慰君(上,林白水之女)合影

未无五润
未无五润者,五行皆润也。有朋友说你不可以润天润地润人润空润命吗?答曰随你如何,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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