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蜜尔·克劳岱尔（Camille Claudel，1864-1943）
卡蜜尔《华尔兹》
一
罗丹的情人，挥之不去的阴影
1883年，年仅18岁的卡蜜尔·克洛岱尔（Camille Claudel）和时年42岁的奥古斯特·罗丹（Auguste Rodin）相遇了。她在少女时代就已是天资聪颖的雕塑家，而他是享誉盛名的法国雕塑大师。
卡蜜尔被罗丹深深吸引，那年他正在创作《地狱之门》，而罗丹亦惊艳于卡蜜尔的才华，她天才的独创性和强烈的创作欲望，逐渐成为了罗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克洛岱尔小姐成为了我最杰出的合作者，我向她请教一切。”
卡蜜尔很快成为罗丹的学生、助手与情人，也是他艺术创作的伴侣，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她背负一生的标签——罗丹的情人。无论生或死，卡蜜尔都处在大师的阴影中，而她作为一个独立女性艺术家的荣光，仿佛只是罗丹艺术的一种折射。
创作中的卡蜜尔
很多人是通过那部曾经提名奥斯卡的纪录片认识这位雕塑家的，然而，纪录片的片名明明是《卡蜜尔·克洛岱尔》，却被翻译为《罗丹的情人》，因为罗丹这个名字更为人熟知。
正如当时女性的命运——无论怎样都逃不开被罗丹控制的宿命，她被剥夺了创作、被剥夺了爱情和情人，甚至连名字也被剥夺走了！
《卡蜜尔·克洛岱尔》海报
《卡蜜尔·克洛岱尔》剧照
直到近些年，情况才逐渐有些改观，卡蜜尔·克洛岱尔开始获得她应得、独立且恰当的认识、评价与尊重。
近日，洛杉矶盖蒂艺术中心（Getty Center）正为这位19世纪“最大胆、最有远见的”传奇雕塑家——卡蜜尔·克洛岱尔举办个展（展览持续至7月21日），展览包含约60件作品，为艺术家30年来首次北美个展，包括《成熟时代》（The Mature Age）和《华尔兹》（The Waltz）等标志性作品。
本次展览是20多年来首次在美国展出卡蜜尔的主要雕塑，通过全面探索她的作品，强调了她的技术的精湛和强硬有力的声音。
她在女性雕塑家凤毛麟角的时代，因其才华而闻名。尽管她今天因其戏剧性的人生而被后人铭记——她与艺术家罗丹的戏剧性的安全，在精神病院羁留了30年——但她的艺术在法国之外仍然鲜为人知。
展览探索卡蜜尔的生涯和创作过程，展现了她在雕塑领域的重要贡献。该展在揭示卡蜜尔雕塑艺术的特点，并将重新评估其作品，在更复杂的现代主义谱系中肯定她的价值，为她在现代主义艺术史上的地位发声——她是罗丹的情人、学生和助手，但也是罗丹之外的另一个雕塑大师。
卡蜜尔《华尔兹》青铜 约1905年
二
“我只有卡蜜尔一个学生，我将竭尽全力保护她”
1864年9月，卡蜜尔·克洛岱尔生于法国小镇菲尔塔登瓦。她的父亲是一名公务员，母亲则是一位家庭主妇。这是一个典型的中产之家，有三个孩子，卡蜜尔是家中长女，年少时便显露出与众不同的雕塑才华。后来，她便拜师阿尔弗雷德·布歇（Alfred Boucher），创作了自己最早的几件雕塑作品。
1881年，卡蜜尔和她的母亲，兄弟和小妹搬到了巴黎，她入学于当时著名的克劳鲁斯艺术学院（Académie Colarossi）。入学第二年，她便成立了自己的雕塑工作室。
年轻的卡蜜尔，异常迷人，卡蜜尔的弟弟、诗人保罗·克洛岱尔（Paul Claudel）曾在诗中这样深情地描绘过姐姐的容貌：“无可比拟的绝代佳人般的漂亮前额，美丽无双的深蓝色眼睛，性感却又倨傲倔强的大嘴。……”
20岁的卡米尔为罗丹做模特
1883年，替布歇代课的罗丹见到卡蜜尔第一眼时，便被她深深的迷住了。无论是她的美貌，她的作品，还是一个年轻且富有活力的艺术家，都足以让罗丹沦陷。
她创作的青铜头像《老妇头像》，以一种悲观现实主义的手法塑造，深深打动了罗丹。罗丹盛赞：“像她这样天生具有如此才华的艺术家十分罕见！”
《老妇头像》青铜 1882-1885
1884年，罗丹为了完成一系列委托作品，召集了一群学徒组成了一个小工作室，卡蜜尔名列其中。很快，罗丹宣布，从1886年10月12日起，“我只有卡蜜尔一个学生，我将竭尽全力保护她……我永远不再接收其他学生……”
卡蜜尔·克洛岱尔与大她24岁的罗丹之间轰轰烈烈的师生恋，是这两位艺术家许多作品的灵感来源，也是众多学者的研究对象，但是他们之间的故事多都被浪漫化了。
罗丹的五封信与卡蜜尔·克洛岱尔的十五封信——通常以相互尊重的语气，描述了这种融合与折磨、爱恨交织的关系。实际上，在罗丹热情洋溢地表达自己对卡蜜尔的爱意与感情，对她作品的迷恋时，卡蜜尔对这段感情，对他们的关系却流露出比较克制的状态。
《卡蜜尔·克洛岱尔》剧照
罗丹与卡蜜尔：现代雕塑艺术的开拓者
在1886年罗丹的信中，他写道：可怜可怜我吧，你这个坏女孩，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一天也不能不见到你，……我再也无法创作，你这个邪恶的女神，我却疯狂地爱着你！……我的灵魂完全属于你！
他写给卡蜜尔的情书，甚至有些歇斯底：“我亲吻你的手，我的朋友！你给了我如此高贵、炽热的快乐。在你身边，我的灵魂存在于爱的风暴里，如此强烈。我尊重你甚于一切。我对你的性格，对你的尊重，是我感情如此强烈的原因之一。我的卡米尔，别对我太无情，我要求得并不多。”
罗丹曾在给卡蜜尔的信中明确宣称：“从此以后，卡蜜尔小姐即是我的妻子，……我再也不会找我所认识的任何女人做模特……”
对于热烈的追逐，卡蜜尔的回信，绝大多数算得上是“事务性”的内容，很少出现罗丹那般柔情蜜意的言语，卡蜜尔写信的姿态和信中的内容，都体现她相对克制的态度。在1886年写给罗丹的一封信中，卡蜜尔表示：“我总觉得离你太远，我对你来说完全陌生，”在1891年的信中，特意叮嘱罗丹：“千万别再欺骗我了！”
罗丹写给卡蜜尔的书信，1886
三
“当我被抛弃在致命的黑暗之中时，总是需要你的建议“
在罗丹工作室中，卡蜜尔·克洛岱尔近距离与罗丹学习了他的塑形方式和刻画神情的技法。在众多学徒中，卡蜜尔负责作品中比较困难与复杂的部分，比如在《地狱之门》中刻画手和脚的工作。
与此同时，她也没有放弃自己作为独立艺术家的身份，接受了许多来自沙龙的邀请，频繁地展出半身像和肖像作品。肖像是克劳岱尔作品中重要的类别，在19世纪80年代初的巴黎艺术展上，她向公众展示的第一件作品便是半身像。评论家与收藏家立刻注意到了她的才华，具有影响力的法国艺术杂志也刊登了她的肖像作品。
23岁时，她的一件以妹妹为模特创作的半身像，就被法国博物馆珍藏。克劳德尔擅长捕捉模特外型特征，以强烈的情感和同理心描绘各个年龄层的人物形象。比如她比较出名的一件为罗丹创作的作品《罗丹头像》。
卡蜜尔的作品线条流畅，雕刻手法细腻入微。在她双手的塑造下，那些双目微合的人像几乎拥有生命，仿佛时时刻刻在蓬勃地呼吸。它们展现了卡蜜尔高超的技艺和深邃的思索。
卡蜜尔《罗丹头像》青铜 40×24.6×28cm 1886-1888
1887年，卡蜜尔在她田野圣母院大街117号的工作室里
两位雕塑家复杂的爱情故事，激发了后人诸多浪漫化的演绎，也激发了彼此的创作灵感。《沙恭达罗》与《永恒的偶像》分别为卡蜜尔与罗丹于同一时期完成的作品，两作都表现了一个男子跪在一个女子面前。不同的是，他们都从自身出发，表现“自己与他人”。
卡蜜尔于这一时期创作的《拿着麦穗的少女》和罗丹的《加拉泰亚》便极为相似。再参考《拿着麦穗的少女》是先于《加拉泰亚》完成这一事实，由此可见，卡蜜尔对于这位年长自己许多的恩师的影响。
在这段时间里，罗丹为克劳德尔创作了几件肖像，比如《短发的卡米尔·克劳岱尔》、《卡米尔·克劳岱尔的面具》。以卡蜜尔为模特创作的《沉思》、《黎明》、《永恒的偶像》则是他们隐秘交流的结果，见证了罗丹作为大师与情人的激情，也是他们甜蜜而升华的回忆的回声。
卡蜜尔《沙恭达罗》青铜 1905
罗丹《沉思》大理石 1886-1889年
这一时期的罗丹，则完成了《青铜时代》《思想者》等重量级的作品。即便在《巴尔扎克》遭受前所未有的嘲讽时，卡蜜尔盛赞“这是迄今为止，巴黎任何一件雕塑都无法与之媲美！”，罗丹则回之以报答：“当我被抛弃在致命的黑暗之中时，总是需要你的建议。”
此外，因为风格上的相似，这一时期署名罗丹的作品，有的其实是卡蜜尔完成的。《奴仆》（The Slave）和《在笑的男人》（Laughing Man）这两尊头像，都出于卡蜜尔·克洛岱尔之手，但是因为上面有罗丹的签名，便被误认为是罗丹的作品。
卡蜜尔《在笑的男人》青铜 1885年
四
“一切都完了，她永远如此呈现在我们眼前”
也是因为如此，晚年的卡蜜尔时常抱怨罗丹“偷窃”了她的作品。两人的感情，在1892年就逐渐出现了裂痕，这段甜蜜却如戏剧般的爱情，罗丹最终回到妻子的身边。
在1893年写给弟弟的信中，卡蜜尔轻描淡写地提到“我和罗丹再也不相干了！”不过罗丹的书信仍是当初的一往情深，他写道：“每次见到你，都让我陷入更深刻的痛苦之中……我为您的痛苦而感到痛苦……”（1895年）
与挚爱和情人、恩师剪断关系后，卡蜜尔异常痛苦，困惑和不解在她的心中萦绕，精神状态急速下滑，卡密尔失眠了，她在工作室中整夜来来回回走动，焦躁不安。
独自一人的卡蜜尔，只剩下雕塑，分开独处的这段时间，也是她最多产的一段时期，那件最具代表性的《成熟时代》（The Age of Maturity）就完成于这一时期。
《成熟时代》被视为“半自传式”反映卡蜜尔与罗丹之间关系的作品。在第一版雕塑中，男人站在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老年女人的中间。在当时，艺术评论家曾评价这件作品是“命运的象征性表现，其中年迈的男人被剥夺了爱情、青春和生命”。
《成熟时代》青铜 121×181.2×73cm 1895
《成熟时代》的第二个版本则更具动态、富有戏剧性。组合中的男性不再站在中间，而是背对着年轻的女子，无视她的哀求，抛开她伸出的手，奔向那位象征时间的老年女性形象。
弟弟保罗称作品中的女子是“姐姐卡蜜尔”：她哀求着，受着屈辱，跪在那里，那么美好，那么骄傲，她便是如此表白自己啊！哀求、屈辱、跪着、赤裸，一切都完了！她永远如此呈现在我们眼前……
在1988年的同名传记片《卡蜜尔·克洛岱尔》中，导演借饰演卡蜜儿的演员之口，表达了作品的主旨：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妇是我；那个跪着的找不回青春的少女是我；而那男人，也是我，不是你。我把所有的坚韧给了他，他将他的空虚给我作为交换，就这样，一共有三个我，圣三位一体，空虚的三位一体。
《卡蜜尔·克洛岱尔》剧照
在这组雕塑里，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作品表达的题材还是塑造手法，无论塑形还是神态的刻画，又或是作品主题的内涵，卡蜜尔的塑造技巧与表达能力，都是不亚于许多同时期的男性艺术家。
这件雕塑也是卡蜜尔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标示着她终于被艺术界认同，但同时也残忍地揭示了她作为一位女性雕塑家在当时的艺术界能取得成功的上限。在此以后，卡蜜尔的艺术创作似乎也就止于此。
《成熟时代》青铜 121×181.2×73cm 1899
五
“现代雕塑，就从你和罗丹几个人手中诞生”
1912年，深受精神疾病困扰的卡蜜尔·克洛岱尔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作品。她写道：“为了向敌人复仇，打碎了所有石膏塑像，烧了所有能烧的东西”。那些倾注心血的塑像碎裂时，卡米耶的梦想也随之破碎了。
由于逐渐变差的精神状态，卡蜜尔最终于1913年在家人的要求下被送入精神病院。她在信中抱怨被迫离开她的雕塑室，被囚禁在可怕的医院，“吃了很多苦头”！
1915年冬天，51岁的卡蜜尔·克洛岱尔的精神状况出现极大的问题，她出现了被迫害妄想症，认为旁人嫉妒她的才华而欲加害于他，甚至连她的旧情人、比其年长24岁的罗丹也不例外，将她事业上的不成功也归咎于罗丹。
她咒骂：“他厚颜无耻地在二十年间利用我的雕塑，并让我靠着父母的恩惠过活，最终不得不放弃我的职业。”
实际上，在卡蜜尔被送到精神病院后，罗丹曾经尝试帮助她，让她生活好一些，但并没有成功。1917年，罗丹去世。
他们共同的好友欧仁·布洛（Eugène Blot）在1932年的一封信，却又让她内心煎熬。信中写到：一天，罗丹来我的画廊。我看见他突然停在这件作品（《乞求者》）前，久久地凝视，温柔地抚摩那尊青铜像。然后哭了。是的，他哭了，像个孩子一样。今天，在他去世13年后，卡蜜尔，我可以说：他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你……”
1943年，在精神病院幽闭整整30年，早已泯然众人的卡蜜尔孤独地死在精神病院，终年78岁。在这漫长的30年间，只有弟弟保罗·克洛岱尔来看过她12次，而匆忙的葬礼没有一位家人参加。卡蜜尔写给弟弟最后一封信的署名是：你在流放中的姐姐。
30年的时间里，卡蜜尔没能离开精神病院，也没有再碰过她挚爱的雕塑。住院使她隔绝于世，也让她的艺术生涯戛然而止。以至于她晚年常常自嘲：“我生活在一个如此可笑，如此奇异的世界里。我生活里的梦想，只是噩梦罢了！”
1929年在精神病院的卡蜜尔
难以想象，如果这30年时间不是在精神病院，再给这位先驱女艺术家30年的时间，让她尽情创作，世人将得到什么样的作品？
即便在今天，卡蜜尔·克洛岱尔雕塑的作品依然享有盛誉，其巧妙的不平衡和形式的流动性，揭示了其精湛的技艺。她的作品证明了她对雕塑技术性能、丰富多彩的材料、舞台式效果的把控能力。
卡蜜尔·克洛岱尔在短暂的人生和艺术生涯中，对雕塑形态展开了独创而有力的探索，突破了当时雕塑只接受男性雕塑家的传统。正如艺术评论家奥克塔夫·米尔博（Octave Mirbeau）所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独特的人才，一种对自然和社会的反抗，一位女性天才。”
卡蜜尔的雕塑主题涉及爱情、失落、激情、日常生活、亲密关系等，这些都是艺术家对独立风格的不懈追求，她的作品总能引起观众的持续共鸣。布洛曾表示：现代雕塑，就从你和罗丹几个人手中诞生。
卡蜜尔·克洛岱尔以勤奋的创作与天才的作品，证明了自己不仅仅是罗丹的情人。
《年轻的罗马人》青铜着色 1882
《卷曲女人的躯干》青铜 1884–1885
《卡米尔的面具与维桑特的手》石膏 32.1×26.5×27.7cm 1895年左右
《小夏特莱纳》大理石 34.6×28.4×22.7cm 1895年
《波莫娜和维图姆努斯》大理石 1905年
《爱情座椅（谈话者）》大理石缟玛瑙、青铜 45×42.2×39cm 1897年
《受伤的尼奥贝》青铜 1906年
（图片提供：盖蒂艺术中心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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