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1948-)
眨眼间有六十刹那,一刹那有六十瞬。刹那即永恒!
杉本博司 ©Hiroshi Sugimoto,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1
法悦的瞬间
“对于已经丧失信仰的现代人而言,观看佛像究竟是怎样的体验?”
平成六年(1994年),日本摄影师杉本博司终于获准进入堂内,拍摄京都妙法院三十三间堂千体佛。创作作品的想法始于1988年,他已花费七年时间申请,之前两次都未能获得许可。
这座有着700多年历史的古老寺院,初建于公元1164年,1249年遭遇了一场大火而毁,1266年在原址重建至今。大殿建筑总长120米,由33开间构成,三十三间堂也因此得名,它是世界长度第一的单体木质建筑,也是日本人心中的“第一国宝”。
三十三间堂最著名的是殿内供奉的1001尊千手千眼观音菩萨雕像和二十八部众,其中的主像为雕工精湛的九面千手观音坐像。以此观音坐像为中心,两旁各有500尊菩萨立像,每侧10层,每层高度随距离递增。1001尊错落有序的观音像都被贴以金箔,置身其中,金碧辉煌,气势恢宏。
京都三十三间堂内佛像
拍摄前,杉本博司设想:被放置在⻄方的佛像,将在一早受到自东山升起的朝阳照耀。当朝阳擦过御堂前的屋檐往内殿深处射去时,沉没在凌晨黑暗中的1001座佛像身上的金箔将突然眩目闪耀,而⻄方净土将如此再现于庄严的内殿之中。他相信:“这般法悦的瞬间,必定存在。”
在拍摄的准备过程中,杉本博司去掉了殿内所有中世纪后期和早期近代阶段增加的装饰,也关掉了新安装的日光灯。当进人堂中,看⻅真实的阳光照耀千佛的景象后,杉本看到远远超越想象的绝美。
日出时分,清晨的阳光越过东山,这一千尊菩萨雕像熠熠生辉,一如平安时代京都贵族眼中的三十三间堂。“更让我震惊的是,在如此净土出现的法悦时刻,堂内居然完全没有护摩的烟,也没有读经诵佛的音,是彻底的无人状态”。
“当我独自一人伫立在堂宇,当我被闪耀的1001座佛像包围时,我感到自己宛如身处佛教《来迎图》之中。”沉浸在佛海中的十个早晨,杉本最具代表性的“佛之海”系列便由此诞生了。拍摄以后,他仿效奈良时代孝谦天皇奉纳一百万座小塔的史事,印刷出版一千份,佛像数量正好是一百万尊。
《佛之海(中尊)》1995
拍摄三十三间堂千体佛的经历,杉本形容为“用摄影术盗取它”。“我将制作一浮佛像的思考,带进当代美术的创作里。”杉本写道:“在信仰已经消逝的现世,却还存在着深陷于末法时代里的我,脑中开始浮现自己成为佛像的姿态。”
杉本曾自问,佛对他而言究竞意味着什么?“我把佛像当做艺术品来观赏,也当成是我艺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力量源泉。”杉本博司说,他常在佛像前端详,一尊佛像放射出来的力量,“像粒子一样普照空间中的每一个角落”。
即便是日本人,游览过一次三十三间堂后,很少再去第二次——千尊观音立像太过雷同,尽管他们因为制作者不同有些微的差别。然后,经由杉本博司的镜头,700多年的佛像获得新生,他们以震慑人心的视觉图像,另一种形式和面貌,被世人熟知。
《佛之海》1995
2
无尽的刹那
“在我的一生中,我养成了从不相信自己眼睛的习惯——我不能保证我所见的是真实存在的。”
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杉本博司拍摄于京都三十三堂的”佛之海“系列于长度超过60米的墙面上展出,18张尺寸为1.19×1.49米的黑白照片如三十三堂殿内格局,一字排开,延展成一面墙,这是这套作品自创作以来最完整的一次集中展示。
“无尽的刹那”展览现场
杉本博司个展“无尽的刹那”(Time Machine)从伦敦海沃德美术馆(Hayward Gallery)巡回至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该展是艺术家在中国的首个重要机构展览。
“无尽的刹那”囊括杉本博司50年间创作的11个系列、127件艺术作品:从早期的“海景”、“剧场”、“放电场”、“肖像”等系列作品,到首次展出的艺术家在相纸上书写汉字的新作《笔触印象,心经》。
此次展览对其自1974年至今的艺术实践进行系统性回顾与梳理,揭示杉本博司围绕时间和记忆展开的富有哲学和趣味性的探索,展现摄影纪实又虚构的多义性。
“无尽的刹那”展览现场
杉本博司,国际知名摄影师、建筑设计师,被认为“观念摄影”代表人物,作品在在国际上广受赞誉,个人获得过多个著名奖项,包括纽约国家艺术俱乐部摄影荣誉奖章(2018年)、伦敦皇家摄影学会百年奖章(2017年)、纽约野口勇奖(2014年)、巴黎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2013年)、东京高松宫殿下纪念世界文化奖(2009年),以及哈苏基金会国际摄影奖(2001年)。
1948年出生于东京的杉本博司,家族是经营美容美发用品的商社“银美”,父亲是拜师三游亭圆歌的业余落语家。杉本博司儿时未对艺术产生兴趣,最喜好的是木工与科学。初中时,因对火⻋模型的爱好而开始使用相机拍摄各地火⻋照片。高中加人摄影社团,广泛涉猎文学、音乐与艺术。18岁进人立教大学经济系就读,却在社团活动中展现艺术天分,设计的广告海报获得全国性大奖。
大学毕业后,杉本博司为了在广告业继续发展,转往海外的洛杉矶设计艺术中心(LA Art Center)学习摄影,在1970年代的“嬉皮文化的天堂”——洛杉矶,杉本博司重新认识日本及东方文化。
1974年开着露营车移居纽约的杉本,立志于摄影艺术创作,当时的纽约艺术界,正处于1960年代波普艺术⻛潮告终、极简艺术和观念艺术等知性气氛兴起的时期。怀抱着野心的杉本,“要以被艺术界轻视为二等媒材的摄影,在当代艺术中扬眉吐气”。
1974年,拿到纽约州政府奖学金的杉本博司,用这笔钱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拍摄了“透视画馆”系列。第二年,他又拿到了古根海姆奖学金,他拿着这笔奖学金在美国各地旅游,完成了“剧场”系列。第三年,他得到美国政府出资的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奖学金,就此展开旅行全世界所拍摄的“海景”系列。
《北极熊》是“透视画馆”系列的第一件作品,也是其成名作,作品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收藏。通过长达20分钟的超长曝光,艺术家复活了原本是标本的北极熊,进而模糊了生和死的界限,他说:“当我看到自己成功地在胶片上还原了这只熊的生命时,我的艺术家生涯就开始了。”
《北极熊》(“透视画馆”系列)1976
“透视画馆”系列作品
《UA剧场,纽约》(“剧场”系列)1978
自此以后,杉本博司在世界摄影艺术舞台声名鹊起,并逐步成为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当代艺术摄影师之一。杉本的拍摄,往往是有了一个想法,就去寻找答案,再遇到下一个问题,如此连锁反应,从未消失的“好奇心”,成就一个又一个不同系列的作品。
然而,将纽约各项奖学金都申请完后的杉本,迫于生计,与妻子开了名为“MINGEI”的画廊,售卖日本织物与民间工艺品。正式登记公司名称时,营业项目定为“古美术品的贩卖及当代美术的制作及贩卖”。这时期的杉本,过着晚上冲洗摄影作品,白天从事古童商的双面生活,往来于美国与日本间。
就这样,一边创作,一边卖古董维生,直到20世纪90年代,杉本的作品逐步获得市场认可,有了销售,创作才慢慢走上了正轨。
杉本博司作品深受古文物影响,作品为其“五轮塔”系列
3
以镜头为媒介
“今时今日的观念艺术能否还能再存续800年吗?”
而其“肖像”系列,杉本博司也用与“透视画馆”相似的理念,“复活”了伦敦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许多著名的历史人物。
在古代,真实的人物转变成了绘画作品,再从画转变成蜡像,继而从蜡像转变成照片,经过这样的一再转换,终于成为杉本的作品。
《萨尔瓦多·达利》(“肖像”系列)1999
“海景”系列则体现了杉本博司对于技术的执着与挑战,杉本拍摄的海景,海上风景一览无余,天空和海面平均铺满画面,没有任何其他元素。全无可看之处却正是画面的可看之处,当视线全都集中于摇荡的波涛时,眼睛很快就会被下一个波涛所吸引。再凑近一点看,就会隐约看到这波涛之中还摇荡着其他小的波海。
在UCCA展览现场,杉本博司在每座光学玻璃打造的五轮塔中嵌入了一张“海景”照片,对他而言,“在毁神去佛的现代,也许唯一可以皈依的只有我的意识之源——海景。
《加勒比海,牙买加》(“海景”系列)1980
《相模湾,热海市》(“海景”系列)1997
“放电场”系列则是杉本博司更为大胆尝试,他直接用胶片捕捉电流,试图再现雷电现场;“偏光色”系列则是受牛顿光学理论启发,进而探究耀眼的色彩和无形的可能性……
杉本博司的“观念之形”系列作品,则深受杜尚艺术影响而创作,他写道:呈现的机械模型和数学模型,是我以完全不具艺术野心的心创作出来的作品,而这种非艺术性,燃起了我对艺术创作的欲望。
《观念之形0003 迪尼曲面:扭转伪球面得到的恒定负曲率曲面》2004
“观念之形”系列
杉本博司以自然的眼光处理人造物:从“复活”博物馆模型或蜡像,到“融化”坚固庞大的“建筑”系列,再到攫取自然之力的“放电场”……杉本都证明了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也是以镜头为媒介的最伟大创新者。
即便到了70多岁的年纪,杉本脑子里依然不停产生无数想法和念头,他仍在不断寻找新的主题或创作方法。
《放电场225》2009
有评论将其视为以摄影作为表达的哲学家,也有观点认为杉本是孜孜以求的科学家。杉本博司对其创作主题采取了严肃而科学的手法,无论是将闪电中的电流直接捕捉在胶片上,还是将光分解为组成它的各种颜色,都体现了他对实验性的终生追求,这让他能从看似无解的数学方程中创作出宏伟的雕塑模型和公共委托创作。
“世界因欲望存在,摄影也因欲望而生。”《直到⻓出青苔》翻译者⻩亚纪表示:杉本博司持受知的欲望驱使持续创作。生命、时间、历史,是杉本博司作品的核心,然后从这三点展开现代主义、建筑、佛教艺术,人类学等创作面向。杉本博司研究东⻄文明的复杂脉络,最终透过摄影媒材呈现。
《世界贸易中心》(“建筑”系列)1997
“建筑”系列
4
让时间停止
“只有等到认知时间的主体——人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那个时刻,人类才能真正地让时间停止。”
新作《笔触印象,心经》是该作品的首次展出,当作品呈现在巨大的墙面上,杉本博司自己也产生了一种初见的“震慑感”。他将此称之为75岁的“新发明”,实际上,早在1970年,他就接触《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概念,被他挪用到之后的摄影中,“创作就从这里开始的”。
疫情期间,三年没能回到纽约工作室的杉本,在重新打开大门时,发现他收藏的很多非常昂贵的相纸已经过期,面对开始变质的相纸,他开始想如何处理。于是,杉本博司于暗室中,用毛笔蘸取显影液或定影液,在临期相纸上书写经文。
他每天写四五个字,在当时看不清自己写的什么,要第二天经过处理后才能看到,如果有不喜欢的,就再写一遍,262个汉字的《心经》,杉本花了近半年才写完。13、14世纪中国禅僧的书法对杉本影响极大,但他书写的心经,更倾向于井上有一狂放的书风。
在暗房书写《心经》
在生命最后阶段举办的艺术家回顾展中,杉本决定将《心经》原始文本带回这里。《笔触印象,心经》带着日本人发自内心对佛教的虔敬之心,也带着日本国民普遍的悲剧意识。在身处三十三间堂感受到“法悦瞬间”、前所未有的震撼时,他也“预感到所谓的‘死’”。
76岁的杉本博司早已将生死看得通透!从最早创作“透视画馆”就开始关注死亡和生命的杉本博司,收藏了一件平安时代的十一面观音像,他表示,“在生命终结之时,这尊十一面观音像作为我的护身之佛,在让我获得观音庇佑的同时,也会在那一刻让我第一次⻅到那些化佛的真容。”
首度公开亮相的《笔触印象,心经》
“想让时间停止”是人类最根本的愿望,而时间也正是杉本博司艺术中最为核心的元素,“相机可以捕捉的不仅仅是一个瞬间,它还可以捕捉历史、地质时间、永恒的概念、时间本身的本质。”杉本博司将自己的作品视为保存时间和记忆的一种方法,他说:“对我来说,摄影是一种时间机器。我可以穿越历史,与未来对峙。我几乎可以把死者带回我们的世界。这就是摄影的魔力。”
杉本博司所谓的“让时间停止”不就在他每一次摄影摁下快门键时实现了吗?在杉本博司的作品中,原本矛盾的两极却得以巧妙地融合——死与生、东方与西方、古代与当下,有限的物质表现与“无限”的概念,最短的瞬间与最长的时间——他让刹那变成永恒。
《尤宁城汽车影院,尤宁城》1993
《基诺沙剧院,基诺沙》2015
“无尽的刹那”展览现场“光学”系列
“无尽的刹那”展览海报
作品图:艺术家提供
展览现场图片: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摄影: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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