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量(b. 1987)
一方面,遗偈作为绝笔之书,
它昭告世人“我”的存在,
并期待被感召而复活;
另一方面,它又是“我”的绝境,
在这样的生命仪式中,
书写与诗文在濒临绝境下获得余存的精神力量。
——陈量
陈量“遗偈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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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光影里斩春风 —
公元1276年春,蒙元铁骑渡过长江,攻破南宋都城临安,随后挥师南下,杀入雁荡山能仁寺,寺内“举众逃匿”,只有年轻的僧人无学祖元兀坐堂中。元兵以刃加颈,大声威胁并要杀他。
面无惧色的祖元在生死之际缓缓诵出他的遗偈:乾坤无地卓孤筇,且喜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意即:天地之大,却没有我立锡拄杖之地,我早已经把人世看空,收起你的宝剑,放下你的威风,不管你有多么快捷的刀法,砍下的不过是一缕春风!听罢遗偈,杀气腾腾的元军被无学祖元岿然不动的道行所震撼,气焰顿消,众兵悚闻,悔谢作礼而去。
这便时临济宗高僧无学祖元的《临刃偈》。这是艺术家陈量最喜欢的一则遗偈,从最早知道遗偈至今,已逾8载,最终凝练成为陈量的毕业作品“遗偈博物馆”。
东陵永玙《国师像赞》
一个偶然的机会,关注海子遗嘱的陈量,看到日本禅僧华叟宗昙遗偈的书法作品图片,让他“无比震颤,永劫无滞”,让他知道了有一种“书法中的书法”——遗偈。
在陈量看来,海子的遗书充满了超常的迷幻感觉,遗书的书写比他的诗还要激烈。而这种激烈和澄明的书写最为突出的表现是高僧的遗偈。
海子临终前的诗歌,虽然不是遗偈,但开启来陈量关于生命余存与书写之间的关系的思考,他由此上溯,到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
弘一法师临终绝笔“悲欣交集”。对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的读者而言,对这四字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解读。为何“悲”?为何“欣”?为何“悲欣交集”?
弘一法师遗偈:悲欣交集
中国留存的禅僧墨迹非常少,所以我们会感觉比较陌生,与此相反,在日本,这一传统被保存下来,不仅保留了大量遗偈,还出现很多研究者,出版了专业的研究论著,比如古田绍钦的《禅僧的遗偈》。
这一现象就如留下《临刃偈》的无学祖元,后来东渡日本,成为镰仓圆觉寺开山祖师,被奉为日本当时的“国师”。
在陈量完成的博士毕业作品“遗偈博物馆”项目中,无学祖元、直翁智侃、弘一法师和其他24位大德高僧的遗偈通过艺术家的转译,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
“遗偈博物馆”直观地呈现了艺术家陈量对书法史中一种特殊的书写现象——遗偈的持续思考。作为一个整体的作品,包含三个部分:表演影像《石鼻正受》,二十四件遗偈诗文书法立轴,以及一个霓虹灯装置。
“遗偈博物馆”展览现场
— 不仅是书迹,还象征着命 —
遗偈,即禅师临终时所留下的偈,又叫辞世偈、辞偈、示寂偈等,它指的是修行者在临终时赋咏偈颂,以述其情怀的辞世语或者诗行。
遗偈是从秦汉以来就有的传统,当时被称之为绝笔诗,或绝笔。佛教传入中国,禅宗在唐宋后大兴之际,“偈”成为了一种重要的传法方式,也成为禅宗的一种仪式,悟道时有偈、颂赞时有偈、忏悔时亦有偈,而其中大德高僧圆寂时留下的遗偈为偈中最精华的内容。
在陈量看来,禅宗遗偈这种书写仪式,包括了生命、诗文(偈)和语言余存的力量。遗留下来的禅僧遗偈,书写风格往往神超书写技术,松动、涂抹且活泼泼地直入书写的本体。这样的书写才真正体现出仓颉造字之于万物的道理,不是“真心“,不是“唯识”,而是“性空”。
除了从书法角度关注遗偈之外,陈量也对遗偈的语言方式深感兴趣,“他们的语言充满开悟的智慧”。
比如一休宗纯的师傅华叟宗昙,他的遗偈是:滴水滴冻,七十七年。一机瞥转,火里酌泉。就这样的遗偈,一下就让人回到禅宗的反思系统。
一休宗纯的遗偈则是:须弥南畔,谁会我禅?虚堂来也,不值半钱。处处彰显着禅宗的机锋和不落俗套的狂狷,这也是日本遗偈有别于中国之处。
一休宗纯遗偈:须弥南畔,谁会我禅?虚堂来也,不值半钱。
“像这样的一些遗偈,一下就让我从语言上重新理解书法或书写这件事。”陈量说:“他们像一个启动机一样,启动着我去思考书写的力量,或者是书法内部的这些关系”。
这种充满禅宗机锋与生命感悟的精炼表达方式,遗偈的内容,反映高僧对宗教、对人生的生死态度,他们在离世之前被神灵所感召,对生命所感悟,每位高僧的人生瞬间被凝缩在遗偈中。
1322年的一天,曾经南游入宋的日本僧人直翁智侃在弥留之际,集众咐嘱后事,遗偈云:“应事随缘,七十八年;撒手便行,古路坦然。”随后掷笔而逝。而著名茶人千利休留有遗偈是:人世七十,只求命拙。吾此宝剑,祖佛共斫。
另一则陈量喜欢的遗偈是东福寺痴兀大慧(1229-1312年)的,偈的内容是:高超方便,自证自然;为物应世,八十四年。十六个字的遗偈,是痴兀大慧意识到“死”将来临之时所写,遗偈成为他一生的总结、凝练与自我评介,也是他对佛学和生命最深刻的理解。
圆尔辨圆法师遗偈:利生方便七十九年,欲知端的,佛祖不传。
遗偈以“书法”保存下来的形式则反映了僧人在弥留之际的状态,他已经无力操控毛笔,手已不听使唤了,从视觉上看,他写下的文字迷乱不堪。他舍弃了毕生所有技法,去贴近人类本质的性灵,书法由此回归到意识的活动,“我把这种状态叫做一种不可能的书写——亵渎的书写”,在陈量看来,这就是遗偈最感动他的所在。
“生命余存之时,辞世诗的书写是一种仪式感,也是自然书写。”策展人加藤弘雨表示,如果说一般的书法创作是“有的艺术”,那么遗偈书写就是“无”。对于那些优秀的参禅修行的禅师而言,遗偈区别于一般的知识,它不仅是一种书迹,而且象征着命。
痴兀大慧禅师遗偈:高超方便,自证自然;为物应世,八十四年。
— 否定书法的书法 —
“遗偈博物馆”项目中的影像作品《石鼻正受》,实际上代表书写遗偈的这些人,一种化身,书写的整套仪式方式,仪式的过程。艺术家以不今不古的表演方式,重新演绎唐宋以来的诗人书写“临终诗”的仪式传统,探讨示寂时刻、语言驱动以及书写的生命力这些复杂的问题。
作品以“石鼻正受”为名,阐释诗人、师友感情及其周遭自然万象之间的生命关联,整体展现出“书写遗偈”的仪式过程和自然象征。
影像《石鼻正受》截屏
在陈量的作品中,他遴选唐宋以来二十多篇遗偈,进行书写和重新演绎,再现高僧临终之前的绝笔书写,以影像的方式展现给观众。他将书写遗偈的仪式过程与书写痕迹置于博物馆的展览叙事模式下,借依此探讨书写与生命感知、绝笔诗的历史、书法的物质性以及现代博物馆制度诸问题。
在陈量看来,遗偈作为一种特殊的书写现象,包含着书写精神与生命感悟之间崇高的关联,它更是一种“否定书法的书法”。“遗偈博物馆”是陈量博士学位的毕业创作,也是其毕业论文《书写与仪式》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影像《石鼻正受》截屏
出生于西北地区的陈量,幼年时接受到的艺术教育来自于村里的寺庙,画庙师傅李湖先生教他写书法、绘制神像。他本科读的是材料科学与工程专业,研究生时却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对学院式书法的不满,转化成一种反抗的意识,野生粗犷的民间书法却给他指出了另一条路。
陈量对古代仪式、人类书写及文字起源有着深厚的感情和热爱,做了大量田野考察工作,挖掘被隐藏的书写历史。在他看来,中国书法的研究需要从更深的精神层面去探讨,去挖掘它的内在机制,而不是做表面功夫,通过调查,他想探究中国书法内在的精神驱动到底是什么?
遗偈的深度研究,成为他对生命内在思考的工作核心。陈量对禅僧遗偈持续性的思考,不是表层的临摹效仿,而是从内心深处对生命、对生死、对书法、对禅的一种敬畏和反思之心。
加藤弘雨表示:“陈量对遗偈的研究,是一种关乎生命书写的自觉思考,他从人生观、生死观,生命本质内在的精神余存展开,直至书法真实痕迹的揭示。”
“遗偈博物馆”部分作品
图片提供:艺术家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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