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画:花开中国,果结日本

文摘   文化   2024-05-05 14:24   四川  


 


石恪《二祖调心图》纸本水墨 35.5×129cm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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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问一个问题:中国画里有禅风杰作吗?


我们说的禅风,是指由禅僧创作或是受禅的思想启发而创作。比如说,渐江或髡残的画里,有禅风吗?我认为是没有的。或者说,哪怕有,浓度也太稀薄,以致说它是禅是道都行了,作此分别也就没了意义。


中国的艺术,传统太沉重,哪怕那是优秀的传统。就像近体诗,唐人是一种面目,宋人是另一种面目,到了清代,甚至到了今天,都有新的好诗不断出来,但无论如何翻腾,也终在那个套子里。


禅,如同蝉蜕,是要从套子里出来,是散淡、脱略、疏放,乃至狂诞不拘。而中国艺术里,除了怀素的书迹梁楷的泼墨,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作真正的狂诞不拘;在中国,连创造都是法度森严的。


梁楷《泼墨仙人图》纸本水墨 48.7×27.7cm 台北故宫博物院

渐江《天都峰图轴》纸本水墨 307.x99.6cm 南京博物馆


  1 

花开中国,果结日本


禅在中国开花,是开在语录里,开在公案里,开在话头里。禅的思想,在中国体现为语言的艺术。在中国的视觉艺术里,禅只是微量元素。禅的艺术之果,结在了日本。这一结果,是偶然中有必然。


神田喜一郎有一段讲禅僧书法的话,说得很深刻,他也等于是在讲禅的艺术了:“总的说来,中国的学问也好,艺术也好,在中国被视为正统的,都是背着中国古老传统的沉重包袱的。而日本人,比起那些传统的,毋宁说更容易接受脱离了其传统的类型。因此,不单单是禅僧的书法,包括中国的学问或艺术,总之是在日本脱离了中国正统的东西反而更受欢迎,我认为这一点很值得重视。


曾任大英博物馆东方绘画部主任的劳伦斯·比尼恩(Laurence Binyon)在上世纪30年代也强调过日本人“那种把事情做到极端,为了既定的目标而不惜牺牲一切的秉性”,他提到:“冈仓天心发现,中国人天性中强烈的常识因素,使中国人在观念的世界里和行动的世界里都不把事情弄到极端。他说,在这方面,日本与印度人更为接近。”


自然,这类民族性的判断总不免粗糙,但是说中国艺术为传统和常识所震慑,大体不错。而日本艺术的脱离正统、好趋极端,也被直到今天的日本艺术实践多次证明过了。精神上负担轻,脱逸之路就好走,简单点儿说,就是放得开。放得太开,便成恣睢,这在艺术上讲本是毛病,可是禅呢,原也是以“破”为“立”,不在乎是否被视为恣睢的。两方面精神契合,成就了日本的禅风艺术。


(传)牧溪《五祖荷锄图》水墨纸本 87.5×36cm 日本福冈市美术馆


 2 

日本禅风艺术巅峰


室町时代(1338-1573),中国宋元时期烂熟的禅文化东传日本,在日本形成了官方文化色彩浓厚的禅寺、禅僧体系。这一体系,在文学上表现为“五山文学”,在艺术上的突出代表则为雪舟等杨。


雪舟的画,为中国画之流亚,这是没有疑问的。问题是,拿同时代的作品来做横向比较,我们有比雪舟更高妙的画吗?雪舟取法马远、夏圭是不假,可在某种程度上,雪舟不是比马远、夏圭走得更远了吗?


雪舟的《慧可断臂》,其对禅宗人物的表现,是前无古人的,而且,假若我们大胆一点,或者说诚实一点,也可以讲,是后无来者了。嶙峋山石,作极精细之表现,从气势上说,如天际乌云,给人压迫。达摩的表情,似苦似谑,平静中寓冷峻。


最令人称奇的,是达摩身上白色袈裟的表现,现代极了。简练而均匀的轮廓线的运用,与后世的浮世绘有气息相通之处。关键在于,袈裟的白色区域的“极简”与山石处理的细腻繁复,一经对照,境界全出。此画中,慧可斩下的手臂的伤痕,特意淡化,观者若不知其故事背景,简直注意不到,真是惊天动地,也可以这般若无其事。


雪舟等扬《慧可断臂图》纸本水墨 1496 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


在日本禅风画中,达摩是经常被加以表现的主题,而后世对公案的直白表现也颇不少,比如“南泉斩猫”,便画一个和尚一手持刀,执猫欲斩,这种粗俗的手法已是禅风画堕落的征候了。


可以说,雪舟的达摩,是艺术表现的顶峰,是中国后来的画家如任熊、吴昌硕辈的达摩无法望项背的。这种浑厚、精练与意味深长,或许也是禅风绘画所能攀跻的最高高度了。


雪舟没后,最卓异的画家要数长谷川等伯。等伯虽然不是禅僧,但他的水墨画,禅味最浓。铃木大拙曾提出,日本美术中的非均衡性、非对称性、“一角”性、贫乏性、单纯性、寂、侘、孤绝性等特征,均来自禅的影响。


但铃木大拙此说,似乎还是皮肉之见。幽玄、侘寂、清净……这类风调,当然可以是禅风艺术的一类特征,但它们并不是、也不应该是禅在艺术上的全部表现。在长谷川等伯的画中,我们恰可以看到在幽玄、侘寂、清净……之外的禅悦,那正是中国禅强调的“活泼泼地”


所谓“活泼泼地”,不单体现在等伯画的有名的猿猴动作上,更体现在画于屏风的松林中。如果让我在古往今来的绘画作品中挑出最有禅意的一幅,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等伯的《松林图》屏风。


长谷川等伯《松林图》纸本水墨 各156.8×356cm 东京国立博物馆


尽管是重复,可我还是不得不说,这松林太现代了!这是水墨画的极致。它毫无中国最出色的水墨画也没法尽去的那种程式感。其幽远,其静谧,自不待言,更重要的在于,在幽远与静谧中,蕴有一种生机。它与道家所谓“天地不言,而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亦有相通处。


冈仓天心在《东洋的理想》中曾对此一时期的日本绘画有过一番评说,他讲道:“一画一宇宙,画必与统摄其存在的法则相符相契。构图亦如世界之创生,其中蕴含了赋予世界生命的构造诸法则。而雪舟或雪村的一幅杰作,非自然之摹绘,而是关于自然的一篇文章;对于他们而言,无所谓高低,亦无所谓庄严幽雅。画观音,画释迦,亦不比画一花一竹来得重要。每一笔,皆寓其生死之机。一笔复一笔,卒明‘生命自在生命中’之意。”假如把上面雪村的名字换作等伯,会不会更准确一些?


雪舟、等伯给我们的教训是,禅的艺术,并非只是枯寂的、粗率的,也可以是饱满的、细腻的。


《松林图》局部


  3 

禅的浸染与禅的流荡


除了在绘画上的表现,禅在室町时代也渗透进日本文化的世俗层面,其中受浸染最深的要数园林艺术和茶艺。事实上,此类园林艺术和茶艺最初均产生于禅院,之后才向社会的其他层面扩散开来。


龙安寺石庭的所谓“枯山水”,无疑是禅意的幽雅表现,在园林艺术中,也可以算是属于境界最高的一类了。至于茶艺与禅之关系,论者已多,不再赘言。这里想提一句的是,禅渐次浸染文学、艺术、表演、造园、茶道、花道……这种“外化”对于禅本身有何影响?这恐怕是我们较少考虑的问题。


研究印度佛教的当代学者立川武藏认为,禅的这种世俗化其实在一定程度上“牺牲了宗教本来的现世否定、自我否定的侧面”。这个说法,有其道理。对于茶道、花道是否还能算是与禅有本质关联的东西,我本人也是存疑的。但这一论断涉及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我们留待最后再加以讨论。


仙崖义梵《一圆像画赞》纸本水墨 26×42cm


禅宗在室町时代的独占局面,逐渐瓦解,到了江户时代,临济宗却经历过一次中兴。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白隐慧鹤禅师。白隐、白隐的弟子东岭圆慈、遂翁元庐等人及稍后的仙厓义梵,是江户时代禅画的钜子,他们铸就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禅画风格,这一风格一直影响至今。


如果说雪舟、等伯是“画师禅”,那么白隐一派就是“禅师画”。雪舟、等伯的画是从禅那里获得灵感,从位置上说,禅是外面打进来。到了白隐一派这里,禅处于内在的地位,表现为绘画,有某种偶然性:像别的禅师那样,用诗偈来传达,也未尝不可的。因此,他们的画,禅是里面发出去,落在纸上,化为造型、线条而已。


我们看古今禅僧的诗,以诗论,佳作不多,因为诗只是承载的手段,要传达的是禅的思。在白隐一派这里,画也是手段,是“舍筏登岸”里的那个“筏”,所以“筏”的精心雕便无甚意义。他们的画,通常如戏笔。如漫画,线条简单,造型夸张,用墨随意,总是只水墨,而排斥色彩。白隐画过几幅非常接近的达摩像,不过寥寥数笔而已,面部以外的衣只以浓墨一转替代了,因为要的就是那个神,取的就是那个意。


冈仓天心对禅风艺术有一个总的概括,他说:“这一派喜爱水墨画,基本上排斥彩色画。在他们看来,色彩只是一种辅助物。单纯化是首要目的,手法越简单就越健全。但是,这一派往往也是偶像破坏者,因为他不像其它宗派那样使用譬喻性的言说方式。”


冈仓天心说的“偶像破坏者”,指的是并不把佛教的神祇、高僧作为偶像来崇拜。这一点,在白隐一派那里体现得最充分,白隐笔下的观音完全没有庄严感,遂翁元庐画中的寒山、拾得直如两个日本颓翁。而这与禅的基本精神不惟不冲突,反而可以说是非常相契的,因为禅所尚为心法,而非外在。


当然,白隐一派的画,从艺术上评价,它们算高超吗?这就像问,诗偈算好诗吗?也许不算。但归根结底,这里涉及一个思路转换的问题,我们要问自己的是:在此,我们是在观画,还是在参禅?


仙崖义梵《白衣观音像》纸本水墨 


  4  

禅画可能吗?


白隐一派的画,发展到极端,就是流荡,就是曼衍了,在某种艺义上讲,也就不再是画了。艺术,总是一种表现,表现就离不开手法,手法就有高与低之分、精练与粗率之别,这种分别法,是永远取消不掉的。艺术,不可能脱离其表现手法来谈其内在的精神,哪怕是暗示,粗劣的手法也暗示不出高妙的思想。


我想说的是,白隐一派的局限,也许并不仅仅是一个局限的问题,而是一种必然。禅影响了艺术,这不假,然而在最深的那一层,禅对艺术其实有一种排斥、一种抗拒。冈仓天心也说过“这一派的哲学不能与艺术相结合是理所当然的”,尽管他语焉不详,未加申论。


我们对禅的思考,不能不回到临济所说的“古人云,向外作工夫,总是痴顽汉”。艺术,究其实,也是一种造作。再自然的表现,也是外在的。外在的高妙,总能想办法追摹仿造。诗也好,画也好,说到底,都是“向外作工夫”。


从参禅的角度上讲,有它,无大碍,没它,可能反而更好。禅,作为宗教的一套思维体系,带着它的宗教烙印,而正如立川武藏提示过的,宗教之深层总有其现世否定、自我否定的一面。


我们也只有以此认识为背景,反观白隐一派的画,才能明白他们为何对绘画的技法如此不关心。站在禅的立场上,他们不关心技法,反而是正确的了。一停下来琢磨技艺,就有凝滞于物的风险,与其这样,倒不如撒手不管的好。


菅木志雄《移动的原则》雪松 1994


日本近现代艺术中,禅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了,这与禅的内在的“反艺术性”不能说全无关系。我们自以为体悟到“禅味”的地方,未必即有禅,比如说横山大观的风景画中,真的有禅吗?恐怕借由其他途径,也能达至那样一种艺术效果。菅木志雄、李禹焕等人的“物派”艺术,貌似有禅意,可我们一往深里探究,发觉他们更尊崇海德格尔。


我们认为属于禅的意趣的一些东西,其实未尝不可从道家那边来。劳伦斯·比尼恩也讲过,与其说中国的水墨画受禅的影响,还不如说受道的影响更大。而铃木大拙归纳的幽玄、侘寂、清净……之类,作为一种生命格调,也未必不能从日本人自己的生命体验中提炼出来。事实上,我们这样为禅作减法,为的正是把禅本身看清楚。


我一直引为遗憾的是,我们在以习见的格调把握禅时,可能把禅的另外一种意趣丢掉了。我们看道楷禅师的讲禅:“上堂,良久曰:‘青山常运步,石女夜生儿。’便下座。”青山运步,石女生儿,种种瑰奇,会不会也是禅的一种相,而不止于“无”或“寂”?


禅的静态化,真的不与禅的“活泼泼地”精神相矛盾吗?我们是否也会偶尔感觉白隐的禅画终究不能使我们满足,而去寻找另一类表现力更强的作品呢?有没有一种可能,像曾我萧白笔下的那种百鬼夜行般的奇想、浓烈,反而更能体现禅的另一系精神?甚至西洋的马格利特,是否比白隐更好地理解了公案的内蕴了呢?我想,禅的艺术的未来可能性,总不免要从这些疑问中来。


曾我萧白《唐狮子图》纸本水墨 1764 日本朝田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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