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长度:8600余字,推荐大家收藏后慢慢看
作者:Jeff Halper
译者:Eric
校对:吴衢
吴衢注:本文以问答的形式,回答了为什么一国方案是一个更合理的政治方案。一国方案既是欧美左翼乃至泛左翼的新共识,也有自己的一段发展历史。相关内容可以参见文章:“两国方案”已破产,能否重建一个族群平等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国”?本文则讨论了当前一国方案的一些细节,并且回答了相应的质疑。
本文原文为:Decolonizing Israel, Liberating Palestine: Zionism, Settler Colonialism, and the Case for One Democratic State一书的第十章Addressing the Fears and Concerns of a Single Democratic State。当前译文在一些问答顺序上做了修改。
问: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特定的政治方案?难道巴勒斯坦人要求正义和平等权利,反对殖民主义和占领还不够吗?
人权和国际法是解决任何冲突的重要准则,但它们并不能构成一个政治纲领。恢复巴勒斯坦人的民族和公民权利是当务之急。但是如何保护和推进它们呢?是一个国家,两个国家还是某种邦联?是一个民主制还是某种双民族国家的安排(比如黎巴嫩)?宗教将扮演什么角色?如何保护少数群体的权利?难民可以回来吗?少数群体会得到哪些保护?还有经济公正又会如何?经济将是新自由主义的、社会主义的,还是混合的?谁可以移民到这个国家?谁来控制军队和警察?
解决这些数不胜数的问题需要一个政治纲领,而不仅仅是一种权利主张,尽管这很重要。没有人会“给予”巴勒斯坦人他们的权利。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他们必须通过斗争来赢得自己的权利,而且必须是积极主动的斗争。在这种斗争中,他们推动符合他们需要的政治纲领、制定有效的战略并建立战略联盟。我们——尤其是与巴勒斯坦休戚相关的人们——必须进行政治思考。
巴勒斯坦破碎的领土,使得两国方案很难实现
问: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彼此憎恨,永远无法和平共处。
这种笼统的、去历史化的断言从来都没有用,也不准确。让我们来拆分开来具体分析一下:
与中东其他地区一样,巴勒斯坦长期以来是多文化、多民族和多宗教的。除了偶尔(非常偶然)的例外情况,犹太人在阿拉伯和穆斯林国家的生活远比在欧洲安全得多。阿拉伯/穆斯林世界中缺失迫害犹太人的基础,即基于基督教对犹太教的敌意的反犹主义。犹太人和穆斯林共享着社会生活,尽管他们的社区是分开的。当宗教裁判所迫使塞法迪犹太人(Sephardi Jews)逃离伊比利亚半岛时,他们在穆斯林世界找到了避难所。事实上,犹太人(和基督徒)在那里被正式承认为宗教社群。犹太人在穆斯林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没有遭受过像在欧洲那样遇到的歧视、排斥和迫害。
犹太人与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穆斯林国家命运与共。诚然,随着欧洲殖民主义渗透到中东,它造成了犹太人(和基督徒)社群与穆斯林之间的紧张关系。由于犹太人和基督徒更多地参与国际贸易,并且经常在欧洲赞助的学校里接受教育,所以他们往往与殖民势力联系在一起。但是,过去两个世纪内由殖民主义引发的社会崩溃和暴力不能代表穆斯林-犹太人长期共同生活的模式。也不能证明两个社群之间有任何根本性的敌意。
在巴勒斯坦,赛法迪犹太人(Sephardic)、米兹拉希犹太人(Mizrahi)和正统德系犹太人(orthodox Ashkenazi)是当地人口的组成部分。本土的巴勒斯坦犹太人与阿拉伯巴勒斯坦人不仅共享阿拉伯语,而且共享记忆、文化传统、习俗和对土地的归属感和联结。从巴勒斯坦人的角度来看,生活在该地区的犹太人只不过是另一个宗教社群。由于没有欧洲民族主义的经验,他们无法理解或接受这种观点,即犹太人作为一个民族团体对自己的国家拥有独家“所有权”——尤其是生活在俄罗斯、波兰、英国和美国的犹太人也算这个团体的成员。过去125年来欧洲犹太定居者和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之间存在的敌意并非源于两族人民之间的某种历史或宗教敌意。相反,它源于犹太复国主义的殖民实践,以及巴勒斯坦人对犹太复国主义强制迁移行为的反抗。一国方案可以解决这种殖民局面。因为一旦政治“冲突”得到解决,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就没有理由不能像其他多元社会的公民一样生活在一起。特别是米兹拉希犹太人可以在这方面发挥关键的桥梁作用。
最后,让我们记住,以色列犹太人和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已经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国家——以色列。巴勒斯坦人占以色列居民人口的21%,他们参与了以色列的政治和经济生活(即便受到大量限制)。的确,尽管面临强制迁移、占领和镇压,被占领土上的绝大多数巴勒斯坦人也寻求一种包容性的政治解决方案。
问:那巴勒斯坦的恐怖主义怎么办?
“对巴勒斯坦恐怖主义宣战”是以色列国家安全话术的关键。但“恐怖主义”是一个典型的殖民术语。殖民主义和占领必然在原住民中引起反抗。殖民政权将被压迫者的反抗定性为犯罪,使其非法化,进而假装强者的“法律和秩序”是实际上正义和善良的。
什么是恐怖主义?大赦国际(Amnesty International)完全避免使用这个词,因为它的含义太过复杂导致其毫无用处。毕竟,一个人眼中的恐怖分子可能是另一个人的自由战士。相反,他们使用人权和国际法的术语。即所有针对无辜平民的袭击都是非法的,必须受到谴责。这避免了一种虚假对称,避免错误地把拥有强大军事力量的国家对平民的攻击(如以色列在被占领土上部署的攻击)与巴勒斯坦受害者的合法抵抗(包括武装抵抗与和平抵抗)视为是对称的。
我们必须指出,“恐怖主义”一词仅适用于非国家行为体。但是国家恐怖主义呢?本雅明·内塔尼亚胡自己对恐怖主义的定义是“为政治目的而蓄意和系统的谋杀、致残、威胁无辜者来激起恐惧”——定义了“自上而下”的国家恐怖主义和“自下而上”的非国家恐怖主义。事实上,国家恐怖主义要致命得多。在世界范围内,非国家恐怖分子每年造成的受害者不到一千人;而国家恐怖主义则杀害了数十万人。
不能指望被压迫人民会不加抵抗地放弃他们自己的人权,甚至是他们自己的生命。国际法赋予遭受压迫的人民抵抗的权利,甚至是武装抵抗——尽管他们和国家军队一样,不可以伤害平民。由于只有国家才有权利拥有武装力量,被压迫人民的抵抗,包括非暴力抵抗,在自然都被视为“非法的”和犯罪的。把他们说成是“恐怖分子”,实际上等于否定了任何争取民族权利的斗争。我们必须坚决维护被压迫者反抗的权利——这是他们解放自己的唯一希望——同时谴责一切形式的恐怖主义,无论是国家的还是非国家的。
问:那民族自决呢?
中东-北非(MENA)地区仍在摆脱其破坏性的殖民遗产,并仍在与大国新殖民主义作斗争。专制政权和腐败的不发达国家只是殖民性的一个症状。去殖民化需要在整片地区同时推进,而不仅仅是在巴勒斯坦。几千年来,中东北非地区一直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和文化舞台。无论哪个帝国或殖民大国曾经在这个或那个时刻控制过它的这个或那个地区,数百个民族、部落、宗教和文化社群、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始终共存并交织融合在一起。因此,我们必须问,建立代议制国家是否是我们的最终目标。这也许只是一个踏板,通往那个曾经存在过的相互联系的多元文化世界。或许我们应该开始考虑在这个流动性更强的世界内思考什么是民族自决,而不是被困在人为创造的、欧洲中心论的民族国家概念里——一种有些类似于欧盟(EU)的中东北非(ME/NA)邦联。
没有哪个国家是真正“同质”的。“民族国家”并不以任何纯粹的形式存在;所有的国家都有不同的群体和民族,他们纵横交错地跨越了各国的边境。很少有民族在“他们”自己的国家享有自决权。相反,他们倾向于将他们的“民族”身份转移到他们的国家,于是他们的文化身份会处于一种部分独立部分从属的复杂关系中。同理,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犹太人如此紧密的相互交织致使他们无法分裂成两个毫不相干的同质国家。尽管如此,他们可以作为强大的民族团体、宗教团体甚至语言团体享有一个国家内部充分的民族自决,像在英国、比利时、加拿大、西班牙或许多非洲国家里那样。的确,共存有时会破裂,需要被修复。一些多民族国家甚至会崩裂,比如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或许还有现代印度。但演变总是有可能的:我们的新国家可能最终与约旦组成一个联邦,或者重现一个“大叙利亚”,或者一个共同的中东-北非社群。关键是,目前对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犹太人来说,一个承认并保护其所有公民的民族、宗教和文化身份的单一国家是最公平、公正和可行的安排。
因此,尽管民族自决问题很重要,但在一个多元的、双民族的或联邦制的国家,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仍有待观察。两国方案可能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但以色列剔除了它。
某种构想的巴勒斯坦-以色列-约旦联邦
问:以色列永远不会同意“一国方案”。
这里我们遇到的是一个策略性的问题。在某些情况下,民众无法为自己选择的领导人、政策或行动承担责任。塞尔维亚人是一个例子,美国南部的白人是另一个例子,还可以想到的是种族隔离制度下南非的阿非利卡人(Afrikaners ,即布尔人,指南非和纳米比亚的白人后裔。——译者注)。当曼德拉的非洲人国民大会(ANC)开始反对种族隔离政权的斗争时,它知道没有什么能让白人相信种族隔离是错误的,应该被取代。它没有把时间花在做不可能的事情上,而是制定了一种绕过他们和他们选出的政府的策略。非洲人国民大会直接向世界人民和国际社会发出呼吁。其目标是使种族隔离政权垮台,而不管国内的主流社会是否愿意支持它,这项策略最终成功了。
这很可能是巴勒斯坦人必须采取的策略。像反对种族隔离的斗争一样,这里提出的计划并不针对任何特定人群。当然,如果以色列犹太人愿意支持结束占领和以色列的殖民政策,并在改变其政府体制方面发挥积极作用,那将是最好的。但是,如果他们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在巴勒斯坦和国际行动者努力实现这种改变时,他们就丧失了反对的权利。
南非撤资运动徽章
问:这个通往和平的设想非常合情合理。但正如激进伊斯兰的崛起所显示的那样,中东绝不是理性的。此外,没有一个中东国家像你所设想的那样拥有民主
这种批评并非只针对中东。与世界其他地区一样,穆斯林国家仍在与持续存在的新殖民主义和专制统治作斗争。穆斯林极端主义,尤其是受到沙特阿拉伯瓦哈比伊斯兰教(Wahabi Islam)煽动的极端主义,是这种不稳定、腐败和专制的产物,而不是其根源。相反,最近以“阿拉伯之春”为代表的中东各国人民的反抗清楚地表明,他们要求的是民主,而不是神权。
一国方案没有忽视或低估去殖民进程对所有各方会造成的困难甚至是危险。然而,在这个充满挑战的时期,构建一个提供保护的进程是可能的。首先,我们必须时刻把我们正在努力实现的目标放在眼前: 以平等权利和转型正义为基础的多元民主的双赢前景。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项目,但它也充满了潜力,能够最终改变巴勒斯坦/以色列每个人的生活。
然后,在国际观察员和顾问团的陪同下,我们必须开启进程建立体制。它必须是一个透明的和参与性的进程,而不是胡乱地跳入未知领域。有许多宪政民主的模式可供我们借鉴。目标是建立一个进程,在这个进程中,各派都能看到他们在往何处去,并有机会在体制建设的过程中以良好的姿态表达自己的关切。
谁将真正促成这一新的政治现实?到今天为止,整个巴勒斯坦人民的唯一代表是巴解组织。如果巴解组织要发挥它创立时所要发挥的历史作用,就必须使它复活。这是由其进步力量领导的巴勒斯坦人民的任务。而以色列公众唯一的民选代表是以色列政府。正如在南非所发生的那样,它必须在内部和外部压力的诱导下发挥自己的历史作用。去殖民需要伙伴关系。
BDS运动图标上的这个娃娃来自漫画家纳吉·阿里(Naji al-Ali),我们在之前的推送中使用过他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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