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长度为13000余字。
吴衢注：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的故事。本文配图都是从网上找的。
2022年的九月，我在格拉斯哥结束了所有的课程后搬到了伦敦。为了减少经济负担，我决定先在伦敦找一份一份不需要任何经验的工作。在这里我想介绍一下英国找工作软件JOB TODAY的情况，这是一个类似BOSS直聘的软件，APP上大多数是一些所谓的比较底层的工作，比如服务员，酒保，清洁工等。软件的设计很简单，你可以在电子简历上填一些基本的信息，比如学历、工作经验、语言能力等。然后投递你想获得的工作，就可以直接与招聘者沟通。我获得这个工作的过程也是非常有意思。在英国，简历大多数时候是不需要私人信息的，比如年龄、种族和国籍。我当时在个人简历上选择语言能力时，把Chinese错误的选择成了Catalonian （加泰罗尼亚语），而经理可能完全没想到我是个中国人。我投递后不到半天就收到了经理的回复，希望我第二天下午去面试。而当我去这家西班牙餐厅面试的时候，经理在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后，突然问我是否会说加泰语，我一脸懵逼。不过他笑笑告诉我没关系，这份工作只需要会一些简单的英语就可以，而且不需要工作经验。接着他就说希望我明天晚上六点来试工。于是四个月的西班牙餐厅打工记也就就此开启了。首先，我需要介绍一下这份工作究竟是什么样的。我工作的餐厅在Soho，伦敦很市中心的地方，由于隐私我就不透露具体的地点。餐厅是一家开了大约一年多的高档西班牙餐厅，餐厅的消费非常高，人均可以达到100英镑左右。餐厅有一个有三十多桌的用餐区域和一个小酒吧组成。在一楼有一个小工作站，和用餐区之间用一个帘子隔开，工作站和负一层的厨房通过楼梯连接。负一楼还有一个酒窖和一个狭小的更衣室，在休息时间员工可以在这里坐着休息。另外还有一个非常小的房间是经理的办公室，几乎就和国内小区的保安办公室差不多大。
我的工作岗位是Runner，可以理解成传菜员。主要的工作是把做好的菜从厨房搬运到顾客的桌子旁，再站着由服务员给顾客上菜，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把脏盘子带回厨房给洗碗工。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工作是擦干抛光洗好的餐具，确保服务员有足够的餐具可以给顾客换上。另外还有一些杂活，比如搬水，扔垃圾等。总的来说，我们与顾客交流不多，在服务员特别忙的时候，我们也偶尔会帮忙上菜。关于餐厅的运作方式，我会在后面详细介绍。对于打工人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工资和工作强度。我的工资是严格按照小时数来算的，每小时11英镑，按照当时的汇率约为90人民币，在之后的篇幅中，我也会介绍伦敦的消费水平以及这样的工资在伦敦大概是什么样的生活质量。但总之，这个数字基本是伦敦最底层的收入水平了，也是Runner这个岗位在伦敦比较普遍的一个收入。我了解到的2022年的时候伦敦最低的时薪标准大约是在9磅多。接下来是工作时长，一天会有两个工作时间段，中午11：00到18：00，17：30到晚上关门，一般是12点左右，一周工作五天。但实际上，经理在排班的时候会考虑两个因素。一是节约成本，比如每个晚上会有一个Runner留到最后，剩下的可以提前离开。因为往往在11点之后顾客会减少，厨房也关闭了，所以工作量会减少。我们一般是轮流留下来。二是员工的个人情况，排班有一种情况是双班，也就是从11点工作到晚上打烊，中途会在3点到4点休息一个小时，一般双班的员工晚上都不会负责留下关门，也就是大约11点就下班，这一天工作时间大约是11个小时。经理在排班的时候会给更需要钱的员工一周排更多的双班（一般是两天），因为工资是按小时算的，我基本一周会有一天双班。每周的排班表会在前一周周六公布，员工也可以和经理去沟通对排班的需求。工作时间还和具体的日子有关，周五周六晚上是高峰，厨房会开到11点左右，往往负责留下的人要到凌晨一点到两点，周一周日晚上顾客会比较少，大多数情况都可以在12点前离开。平均来看，我一周的工作时间是在40小时左右的，而我们当中有两个比较需要钱的Runner在50小时左右。需要提的是在万圣节那个周六，所有员工要提前来化妆，而且餐厅营业到非常晚，那天我工作了13个小时。在上班和下班的时候，所有员工都需要在平板电脑上打卡登记，以此来严格记录工作时间。另外试工、每个月一次的员工会议甚至签工作合同的时间也都是计入的。在这里提两个小插曲。一是我的工作合同中写的是一周工作40小时，但有一个选项是按照实际需求延长至不超过48小时，在签合同时候经理强调这是自愿的，不勾选也没关系。另外一点是一个月一次的员工会议其实大多数人都不会来参加，事实上就和学校里无聊的班会差不多，都是一些废话。而经理虽然告诉大家所有人都要来开会，但每次事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在这一章最后要写的是工作强度。Runner的工作强度很高，这其实是一个体力活。西餐厅装菜的盘子非常重，而且由于需要把一桌的前菜或者主菜一次性上完，我们的大托盘经常是装的很满。端着非常重的托盘小心翼翼的上楼，有的时候还要一只手去拉门帘同时保证每一道菜稳稳的躺在那。回来的时候还要带着一摞藏盘子下来。另外我们还要注意洗碗工那边是否有洗好的餐具和盘子，在送菜的间隙去擦干并且抛光这些餐具，然后再送到楼上的餐具篮里，我们还需要大约一小时一次把楼上装满空酒瓶的混杂着臭味与酒气的箱子搬到地窖里，等着第二天晚上六点前把五六箱沉重的空酒瓶搬到外面，由市政的垃圾车来回收。我们工作的时候几乎是一刻不停，并且全程站着的，甚至在周五周六晚上会有大约两小时，我几乎是小跑着上上下下。即便在开始营业前，我们有比如叠餐巾等杂活来确保我们不会闲着。每周40小时的工作已经让我感觉很疲惫了，在工作大约三周的时候，我感觉手腕隐隐作痛，我的一个同事建议我买个护腕，他说刚开始干这行都会这样，现在他已经适应了。我十二月底辞职的时候，就发现右手手腕得了腱鞘炎，直到23年五月在国内打了封闭针才彻底结束。![]()
有一点补充的是，我的合同中包含一年28天的带薪休假，平均下来一个月可以有约2.5天的带薪假，也就是你拥有的假期基本是工作的月数x2.5。除了11和12月，申请休假基本是无条件批准。在11月初的时候，我申请了5天的假期，加上周末一起休息了一周去参加毕业典礼，而从我们同事的休假情况来看，大家的假期也是都得到了保证。接下来我想介绍一下餐厅究竟是如何运作的。这家餐厅是由一家小公司运营，公司在伦敦还有几家不同风格的餐厅。公司的所有者也就是店主Owner，同样出于隐私我也不便透露关于店主的一些信息，据同事说大概就是他们富有家族产业中的一部分，当然最重要的是我认为店主也没什么出现的必要，他们基本不参与餐厅的管理以及任何工作，除了差不多一周一次可以看到他们和经理拿着电脑在桌子前谈话一个小时，剩下的能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和一群朋友在餐厅吃吃喝喝，即便在周六晚上当所有人都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们也从没有帮过忙。而我熟悉的员工对于店主也没什么好印象，我和另外一个西班牙大哥同事时不时笑着来一句“F**king Owner”来表达对于老板的嫌弃。餐厅的实际管理者是经理，经理的工作内容非常多，涉及到餐厅的方方面面。餐厅有两位经理，每天早晨10点左右一位经理会来负责开门，到晚上打样的时候也需要一位经理来关门。在开始营业的时候，经理大多数时间也会兼职成为服务员，给顾客点单上菜，或者在前台帮接待员迎宾，有时候他们也会来厨房查看。在晚上最繁忙的时间段，经理基本就是餐厅的一位特殊的服务员，听说我们的经理以前也是公司的服务员，再加上他们对于餐厅的食物非常熟悉，确实缓解了餐厅忙碌时刻的压力。另外经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是处理突发的问题。由于餐厅的员工常常是一刻不停的高压状态，各种各样的错误也是很常见，比如上错了菜，或者是有顾客抱怨食物等，最极端的一次是有个顾客在酒吧打了自己朋友一拳。另外经理管理餐厅的物料。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点是，每天的营业开始之前，经理会喊大家一起开个短会，除了反复强调一些服务顾客的注意事项外，最重要的是告诉服务员今天需要推销的菜有哪些，而推销这些菜的原因主要是对应的食材在厨房的库存太多了，需要在过期之前尽量卖出去。对于经理来说，最重要的工作大概是管理其他员工，比如确保员工按时来上班，纠正在服务过程中不符合规范的点，面试新员工和排班等。大多数情况经理对员工还是比较和气友善的，大多数员工对经理也没有太大的不满。当然抱怨也是有的，比如在万圣节的时候酒保小哥就和我吐槽，他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经理仍然在往酒吧里放人，曾经还有一位比较“刺头”的服务生和一位经理一直不对付，最后干了一个月就辞职了。经理在餐厅的位置其实很矛盾，一方面经理的工作也有很大的压力和强度，他们的平均每周的工作时间可能有55小时以上，不同于那可有可无甚至只会添麻烦的店主，经理的工作是确确实实的在帮助餐厅的运转，另外经理和其他员工相处的也比较融洽，似乎和大家一样只是这个酒店普通的一员。但另一方面，经理拥有着远高于其他人的管理权，他们可以去自己的小办公室坐一会或是随便喝餐厅的瓶装水而不用面临压力，当他们工作存在问题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指责他们，员工打样下班或者请假要经过经理的允许，对于其他人来说经理即使在工作中体现了所谓的“专业”“人性化”的管理，也仍然带有一种来自另外一个阶级的压迫感。最直观的体现是，当经理出现的时候，大多数员工都会表现的更加小心翼翼。![]()
剩下的餐厅的员工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是服务团队，包括接待员、酒保、服务生和Runner，二是后厨员工。我们先从服务团队说起。首先是接待员，我们前前后后有四位接待员，都是能说很流利的英语的来自西班牙的年轻女性。在一天的营业开始前，接待员会把酒店的预约单给到经理和后厨。由于在周五周六的晚上，餐具基本都是座无虚席，所以对于这两天，预约单非常重要，它可以帮助经理和接待员提前安排好时间和桌子，也可以让其他人，尤其是后厨对今天的工作量有心理准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接待员会引导来访的顾客就坐，在没有座位的情况就让顾客在酒吧先休息。接待员还会负责帮顾客保管外套，接听前台的电话，在繁忙的时候，她们也会帮服务员给顾客上菜。然后是服务员，服务员也是一个流动性很高的职位，我们四个月里一共有经历了10位服务员，来自意大利、法国、波兰、希腊、摩洛哥、突尼斯、巴基斯坦、苏里南，除了一位在几个餐厅轮值的公司高级服务员和一位公司的某个总监来客串之外，其他的人在这里的时间都很短，最长的两位在这里工作了一年然后离开了。其中一位在离开前还和我吐槽这里“No Respect”而且宣称自己已经迫不及待辞职了。虽然服务员来自世界各地，但他们的英语都非常流利而且标准。在营业开始前，服务员一般会提前给每张桌子摆好餐具，给放酒的冰桶换上冰块，检查是否有足够的餐具和餐巾等物品。而在顾客入座之后，服务员会先询问顾客想要什么饮品，在顾客示意要点单后，他们会用随身的小本子记录下顾客要点的菜，再去附近的机器上点单，单子会通过系统直接传达到厨房里。有的时候服务员也需要给顾客介绍餐厅的菜品和酒水，一方面需要推销一些特定的菜和饮品，另一方面他们需要表现得热情。当菜准备完毕后，服务员会等着Runner把菜带到一楼餐厅，然后一起去对应的桌子普遍，将菜从托盘拿到顾客的桌子上。有的时候服务员会收掉一些空盘子拿到工作站，或者直接给runner带回去。上菜分为前菜和主菜，服务员在中间需要更换餐具，同时他们需要及时发现那些已经吃完前菜的顾客，并通知通过点单的机器传达给厨房，让他们开始准备主菜。此外服务员还需要满足顾客的其他要求，比如需要调料或者打包食物等。![]()
酒保主要负责打理酒吧，调制饮料。酒保的工作范围主要在酒吧区域，在这里的客人除了点酒水饮料外，有时也会点一些食物。所以除了给客人调制酒水外，酒保也会负责给酒吧的客人点单传菜。另外用餐区的饮品需求也会通过系统传到酒保这里，然后再由酒保给每一桌客人上饮品。除了这些以外，酒保还有很多杂活要处理，比如在开始营业前把补充货架，准备足够的冰块，在营业的时候兼顾清洁抛光酒杯等。与服务员相比，酒保这个岗位的人员流动要少得多，我在这里工作的四个月里也只有一个酒保离职。我们前前后后一共有五位酒保，两位来自哥伦比亚，两位来自意大利，还有一位拉脱维亚人作为管理岗后备人员也客串过酒保。酒保这一职位也需要任职者对酒有着丰富的知识，另外还有熟练的调酒技法以及热情外向的性格。我工作的餐厅的酒吧只是一个提供酒水的清吧，但在繁忙的周五周六晚上，酒吧往往会挤的和夜店一样，酒保有时得在人缝中挤着给客人上菜上酒水。在这种繁忙又拥挤的环境下，酒保往往会被一屋子醉醺醺的人搞得焦头烂额，工作出错也是非常常见的，比如有客人没有结账就离开了，或者是酒保算错了账单或者重复点单等。曾经有一天一个哥伦比亚酒保小哥告诉我他昨天晚上好给一桌客人少收了约100英镑，但最后晚上和经理一起核对的时候发现总额又对上了。餐厅提供的酒里不乏有价格数百英镑的昂贵的种类，或许对于一些及其富有的顾客来说，一单多算或少算了几十磅也很难发现。我们的一位意大利酒保还曾经一次非常抓狂的吐槽一位顾客“太蠢了”，起因是他和两个不同的酒保说要一杯可乐，于是他就有了两杯可乐，但最后他却说自己只想点一杯。与用餐区相比，酒吧的服务会持续到更晚的时间，周五周六的晚上，在凌晨一点的时候仍然会有顾客在点酒水。在这里需要提及的是，服务员和酒保可以从顾客的消费额当中按比例获得提成。英国的餐厅大多数会在点单的消费额上加上百分之10到25不等的服务费，而这些服务费中的很小的一部分会成为服务员和酒保的工资。具体的比例我也不太清楚。另外他们的基础时薪也是比Runner高，大概是14到16英镑一小时。可以估计他们的收入整体还是要比我们高一些的。至于大家可能都会好奇的小费问题，在现在的英国，给小费并不是一个特别常见的行为，而且即便有小费，也主要是给服务员，一般服务员也不会对小费保有特别高的期待。最后要说的是Runner，也就是我的工作。在前文当中，我已经介绍了Runner的日常工作，我们连接着厨房和服务员，同时也需要在餐厅任何一个地方出现一些杂活的时候帮忙。比如更换厕所的厕纸，帮工作站补充水，帮酒保擦酒杯，以及兼职服务员给客人上开胃汤等等。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们的工资是餐厅里最低的，我们在各个地方的缝缝补补可以有效的节约人力成本。我们的Runner 队伍在我来之后一直是四个人，没有变动过。两位英语都很不熟练的西班牙大哥还有一个尼泊尔人。这三位算是餐厅里和我接触最多的同事，有关他们个人的故事我们放到后面再说。接下来是厨房部分，厨房总的来说不大，一个环绕一圈的主烹饪台大概可以容纳六个厨师同时工作，在一段是厨师长的工作区域。在另外一边摆着烤箱和一个小一些的工作台，这里主要是烤面包和肉类以及制备点心的地方。然后还有一个非常大的清洗区域用于收集和清洁餐盘。厨房链接着的还有一个巨大的冷库，储存各种食材，有的时候我上上下下跑完会溜进去几秒让自己凉快一下。厨师长也是餐厅里话语权仅次于经理的职位，而厨房团队里还有几个高级厨师，这些高级厨师的岗位相对固定，另外还有一些低级厨师和洗碗工。厨房的分工和管理等级总体非常清晰。每天早上七点，早班的厨师就需要到达厨房，准备各种食材，这个时候的工作大多数是交给低级厨师，有的时候高级厨师也会参与，比如清洗土豆，腌制肉类等。在开始营业的时候，厨房就是一条小型流水线。在接到系统中服务员的点单信息后，机器会打印三张小票，厨师长会接过小票，把一张放在工作台架子上对着厨师的那侧，剩下两张放在面向自己的那侧，然后大声的喊出菜的名称和数量。每一位低级和高级厨师都有自己的工序，煎肉、准备汤汁、烤面包等等都有分工。但最后这些处理好的食材都会送到流水线的终点，也就是主厨这完成摆盘。主厨会确认菜的质量以及前菜是否齐全，最终再连带一张小票一起交到Runner的托盘上，最终送到楼上。前菜一般制作容易，比如一些汤、沙拉或者涂着番茄的面包，往往高级厨师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据我观察可能是这些菜并不需要经过加热，难度和风险比较低，而且这些的食材摆放在点心区域这一侧，一位高级厨师在小工作台完成后最后由主厨看一眼确认即可。如果一桌的客人吃完了前菜，服务员会再提供系统传一张小票到厨房，同样的流程完成主菜的制作。主菜基本都是肉类，对于肉烹饪的火候，料汁的味道都有比较高的要求，但其实这些对于菜品质量至关重要的步骤大多数都是由低级和高级厨师完成，主厨一般会通过观察肉的色泽或者用小勺子（其实大多数时候是手）戳一戳来判断烹饪火候，然后再沾一点料汁品尝一下，确认没有问题再摆盘。实际情况由于大多数厨师都只负责几个固定的步骤，熟能生巧，也极少出现不符合主厨要求的情况。还有一位没有提及的是洗碗工，洗碗工的工作非常单一，就是在水池边把藏盘子冲洗干净，然后扔进大型洗碗机消毒清洁，然后拿出来放到架子上等着Runner来擦干。厨房在工作的时候分工非常明确，但偶尔也会出现不同职位厨师之间客串的情况。比如高级厨师偶尔会客串一会主厨，甚至有一次一位洗碗工来客串做点心。我们的厨师大多数是西班牙和意大利裔，除了一位西班牙主厨和一位兼职了不到一个月的阿根廷糕点师傅外，其余都是男性。语言方面，除了主厨和少数几个高级厨师外，其余人的英语都非常差。有一位西班牙裔黑人主厨每次见到我都会非常热情的主动和我打招呼，以至于我以为他英语很好，（因为我们平时都只是打个招呼而已），直到有一次我有事问他时，他很尴尬的笑了笑告诉我他英语不好。厨师们之间平时说话都是用西班牙语，说英语的是少数。厨师们的工作时长也非常长，早上七点到下午五点半是一班，还有一些大概在下午三四点到晚上十点以后，一般厨房在晚上9点50停止接单，周五周六晚上是10点50。在厨房送完最后一单后，主厨和厨师会陆续离开，留下一位厨师为剩下的客人做点心，直到经理确认已经没有客人需要点心了才可以下班，在等待的时候这位厨师往往会提前打扫卫生，整理食材和物品。洗碗工也会留到最晚，他们需要清洁完餐具，打扫卫生，把垃圾拿到外面的垃圾桶，然后在关门前半个小时左右离开。厨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是给大家准备员工餐。一次是在中午11点到12点，一般是简单的面包配煎蛋或者香肠，再加一片番茄，量比较少。晚餐在4点半到6点左右，晚餐相对比较丰盛，有时候是肉酱意大利面，烤鸡肉配土豆，米饭配肉酱汁，还出现过章鱼沙拉。包括经理在内几乎所有的员工都会吃餐厅提供的员工餐，（毕竟是免费的）。但由于午餐量比较少，厨师长有时候会提醒大家不要拿多，对此有员工会抱怨，偶尔也有人不喜欢餐厅的食物，选择自己带三明治。但总的来说我们的厨师在员工餐这件事上还是比较友好的，有一次我中午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员工餐了，我们的一位厨师帮我现场单独做了一份，还有两次有服务员没有吃到晚上的员工餐，厨师长直接帮忙做了一份主菜。以上就是餐厅的日常运作过程，最后再补充几点。一是餐厅其实还有一位保安，是一位很壮实的黑人男性，保安只有晚上工作，在工作时间基本都在门口站桩，到晚上十点多厨师会给他做一道主菜作为晚餐，二是由于这家餐厅是属于一个集团管理，所以偶尔会有不同餐厅的员工客串的情况，少数管理层的员工也会日常流动在各个餐厅。三是餐厅的保洁工作是外包给保洁公司的，但厨房的清洁是由厨师和洗碗工完成的。四是在周二晚上，餐厅会请一个乐队来表演弗拉明戈，在中间休息的时候，厨师也会给他们准备一些吃的作为晚餐。而在表演前后，经理会喊来一些男性员工一起帮忙把两张及其沉重的桌子搬到楼下的地窖，我搬过几次，每次都感觉自己随时会支撑不住从楼梯滚下去。这里与所有的工作一样，同事之间的矛盾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其实通过我的观察来看，所有的矛盾的似乎都离不开一个因素，人力不足。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故事发生在我们的厨房里的唯一常驻女性员工，一位来自西班牙的主厨身上。实际上餐厅的很多人都对她有过不满，包括我在内。我必须申明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同意她是一位非常优秀而且敬业的厨师，工作的时候非常认真而且严格。在餐厅不太忙碌的时候，她有条不紊心平气和的安排着厨房的工作，告诉厨师需要什么菜，仔细的摆盘，再把菜稳稳的放到托盘上，然后告诉Runner送到哪一卓。但一旦餐厅开始忙碌，她就会渐渐的进入“暴躁模式”，有的时候我们还在楼上端着托盘等服务员上菜，楼下的厨房就传来她的吼声“Service！”（意思是喊Runner来上菜），当我们小跑着赶回来的时候，她会非常急躁的让我们赶紧去上菜。厨房里一直回响着她的喊叫声，厨师也一样会感到巨大的压力。我们的服务员偶尔也会和她杠上，因为一旦忙碌起来，处于高压状态下的人更容易犯错。曾经一位服务员不小心把一颗松露不小心掉到了餐桌底下一时找不到了，她气势汹汹的说这一定要找到因为这个一颗价值数百英镑。一位服务员曾经还用一种很幼稚的方式“复仇”，他故意把单子上的顾客人数写错，然后让厨师每次都送了错误数量的开胃汤，我们的厨师长姐姐也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但她并没有生气，一本正经的让我转告这个调皮的服务员不要再写错误的人数了。其实长期接触后，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位厨师长是一个非常善良而且有礼貌的人，有一次我在她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站到了厨师长工作的区域，她生气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这才是你的区域，但在忙完后又来和我道歉，即便是忙碌的时候，她在让Runner送餐的时候也经常会问我们是否拿得动这么多盘子，每次也不忘说一句 Thank you。在我看来，这位厨师长在工作的时候实在是过于专注于手上的活了。后来我们通过经理了解到，她曾经在一个非常顶级的餐厅工作，那里的压力之大，经理的原话是“如果你在做了99次Perfect，但有一次是Good，那里的管理者都会把Good的这一次直接砸在地上。”在如此变态的地方工作是非常恐怖的，尤其是对于女性来说，这也一定程度导致了她现在在工作时的这种状态。![]()
此外，还有一个例子发生在Runner内部，前面我提到，为了节约人力成本，经理会安排Runner帮忙擦酒杯。擦酒杯其实是一个非常耗费时间的活，需要趁着酒杯刚从洗碗机里拿出来热乎的时候，用一块餐巾伸进各种奇形怪状的玻璃杯里，小心翼翼的旋转，擦掉每一个地方的水雾。大多数时候，经理会安排我们当中的一个来自西班牙的Runner（我们暂且用首字母，称他为I）去做这项工作。同时他在楼上的酒吧也可以负责切火腿，以及帮酒保做一些杂活。但我们的这位尼泊尔Runner（A）对此一直心存不满，因为他觉得这样的工作比起上上下下端盘子要轻松，这很不公平，而且他认为我们在厨房里也很缺入手，这样我们的工作强度就更大了，他甚至把这个归结为种族原因，因为他们都是西班牙人所以互相照应，故意把轻松的工作给Runner I。但其实这更多的只是因为经理想节约成本，而且实际上这位Runner I 在楼上也没怎么闲着。接下来这位Runner A 抱着这样的心理，有几次也要求自己去擦酒杯，后来我又听其他人说他在擦酒杯的时候经常摸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他的确有时候会把叠好的餐巾打开再叠上以假装自己在工作）。但总之，一些小矛盾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产生了。除了这两个例子之外，还有比如服务员在忙着上菜让我们端着盘子等了很久，点错单子，送错了卓等情况，甚至经理本人都失误过，最夸张的一次是另外一位意大利厨师长在工作中频频出错，然后和找过来的经理大吵一架。尽管表面上这些问题都是由个人的错误造成的，但实际上这里的每一个员工都是专业且认真的，而他们的问题都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出现的。这一部分会以我和我的同事接触的视角来展开，介绍一些他们的故事。首先就从和我接触最多的三位Runner说起，第一位是同事R，他是一个40岁左右的西班牙，瘦瘦的，个子不高，平时也比较健谈。他的英语不太好，有时候会忘记单词怎么说，但基本可以和我交流，他告诉我西班牙的英语教育很差，学校会教英语但发音很多是错的。据他说他曾经做过很多工作，比如司机等，后来一直在餐厅工作，主要是做Runner。按照经理的说法，他是所有Runner的主管，但实际上根本不存在这个职位，因为他和我们做着一样的活，拿着一样的工资，每天和我们一起在后厨骂着Fxxxing owner / management/table，他也不会给我们安排工作，大概只是因为他在这个行业经验丰富给个名头吧。在工作中他还是很照顾我的，比如遇到很重的盘子他有时候会让我拿轻一点的，或者说我可以早点回去等。据他自己说，他的经济压力很大，他每个月都工作大约210个小时，比我的工时和工资要多出不少，但他说自己和西班牙的前女友有经济纠纷，所以需要更多的钱，大概是他们有一个房子什么的，后来分手后法院把房子产权判给了他但他前女友可以住在里面，他每个月还要给前女友大约500英镑什么的，我听的一头雾水，但由于他英语不太好也确实解释不清楚。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好像对于西班牙的女权和跨性别运动很保守，用他的话说是西班牙的法院遇到类似的纠纷都会倾向于保护女方，对于富裕的男性而言他们无所谓，但穷人会压力很大。由于我搞不清具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对这些事情做评价了。可以确定的是，他每个月底发工资前基本就没剩下多少钱了，有一次我们两个互相看着自己的银行卡余额笑着说了句“fucking life”，其实我心里还挺不好意思的，毕竟我花完了自己的工资还是可以拿到一些家里的经济帮助的。同事R的腰背不太好，据他说自己上一份工作也是Runner，那个餐厅的老板在疫情封锁期间解雇了剩下的三个同事，只留下了他一个人，但在封锁结束后客流量猛增，但老板没有招新的员工，所以他在21年低的那段时期超负荷工作导致自己腰出了问题，曾经一度疼的没办法走路，然后他辞职休息了两个月才找了现在的这份工作，现在仍然会偶尔有问题。我们一起吐槽了NHS的效率，“他们的任务就是确保我们能活着就行”，他有次问我中医是不是比他们的医学更靠谱，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这个问题。有一次早上九点，他给我发了个长度堪比小作文的WhatsApp消息，及其诚恳的解释自己腰太疼了没办法来上班，能不能请我帮他代班一天。我帮他上了一天班，后来一周后他又主动问我能不能还一次班给他，因为他需要工时和钱。第二位是一位尼泊尔Runner 同事A，大概30岁左右，他说自己妻子和孩子在尼泊尔，和我一样也是在苏格兰读了一个硕士学位，想在英国找工作。他还告诉我自己以前经常去西藏，可以去买一些东西什么的。前面说过A对于餐厅的后厨工作有些不满，牢骚比较多，他经常把这些归结为餐厅的西班牙员工抱团取暖孤立他，而且可能因为都是亚洲人，他似乎只会和我吐槽这些事情。A在偶尔会故意摸鱼，并且向我传授各种摸鱼技巧，除了前面说过的把叠好的餐巾打开又叠上，还有慢悠悠的擦酒杯，擦餐具等等。这些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了，但我们还是要假装在干活，因为经理不喜欢看到有人闲着。除了对于工作分工外，他还发表过对于工作时间安排的不满，比如他希望能给他安排更多的工时，还有一次是因为经理安排他留下来关门，他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了。此外我发现他有点种族主义（主要是发表对印度人的种种偏见），但同时他在聊天时又批评过社会上对于黑人的歧视（比如有些人把黑人和暴力联系起来）。最后一位Runner Y是一位西班牙/厄瓜多尔人，年龄大约40左右，他的英语非常差，据他所说自己是在疫情前想来英国读一个（可能是）商科类的课程，于是就先来参加一个英语培训课程，但没想到出现了疫情，学校也停课了很久，但最近学校又开课了。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他就一直在伦敦一边打工一边上课（因为他英语说的非常差，我不确定这些信息是否表述的准确）。虽然他是Runner，不过在工作中他经常被分到楼上的酒吧去切火腿同时帮助服务员上菜，有小道消息是说其实经理想让他以后可以做服务员（服务员的工资是比Runner高一些的），但他英语太差了。偶尔有几次我们会教他一些英语，当然也有很皮的同事会教他一些不大正经的东西。另外Y是一个同性恋，他自己似乎并不掩饰这件事。除了Runner之外还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同事。比如有一位性格非常外向的意大利女酒保B。她是这里唯一一位比我年纪还小的员工，但因为面相看上去比较成熟显得我才是最小的那个，她自己也自嘲过这一点。作为餐厅工作人员里最大的“显眼包”和“话痨”，B给大家带来了非常多的欢乐。她的日常就是在餐厅里到处和别人聊天，包括和吧台的顾客。但她工作效率也非常高，以至于我们两位干了很多年的酒保都感叹她干活实在是太快了。在聊天中她无话不谈，从自己以前的工作到富二代前男友等等（可能因为这样我们都感觉她人生阅历丰富所以经常忘了她才22岁）。据她所说自己之前一周工作60个小时以上也是很常见的，她的上一份工作也是做酒保，最夸张的一次工作到晚上4点，然后10点又来上班了。平时夜班我经常会多带一些饼干和巧克力给同事分着吃（因为晚上会饿），她对此很感动的说你真是个好人（然后半开玩笑的说不要对别人太好）。我在餐厅工作的最后一天的时候，她把自己随身带的两块面包分了我一块表示这是作为回报（然后说剩下一块她要吃要不然会饿）。还有一次我们聊到意大利，她表示“意大利就是一坨屎”，但很漂亮，到处都是游客。打工的过程中还有一些和中国有关有趣的见闻，比如我们还有一位哥伦比亚酒保小哥说自己还有一份兼职是线上给一个中国老板卖奢侈品，有一位来自摩洛哥的服务员告诉我自己曾经和一个中国的和尚在一个寺庙里学过功夫。最搞笑的我们曾经有一道菜酷似白面肉夹馍，官方介绍是用中国的面食（和馒头差不多）和日本的神户牛肉做出来的，我的一个朋友还猜测原因可能是阿拉伯曾经占领西班牙南部地区以及影响了中国的西部地区的饮食习惯等等，然后我从经理那了解到这就是一道被他们改过的中国菜。![]()
最后还有一个大家都很感兴趣的话题是足球，后厨里还是很多喜欢足球的人的，我们的西班牙女厨师长恰巧是皇马球迷，而我是巴萨球迷，而Runner R是马德里竞技球迷，我们也有时拿这个开过玩笑。我们有一位经理就来自巴塞罗那，他说以前去诺坎普现场看比赛是真的很棒。我们还有一位非常Crazy又很热情的意大利男厨师长很喜欢AC米兰，他曾经一边看米兰的比赛一边工作，然后信誓旦旦的说今年的欧冠冠军不是米兰就是利物浦。世界杯阿根廷对阵荷兰的时候，大家都在后厨里不停的更新最新战报，最终阿根廷点球大战赢下比赛，大家都很开心（可能是西班牙裔为主而且那一年梅西的个人魅力很大）。在餐厅的最后一天中午，我们还遇到了拉涅利（莱斯特城奇迹一般夺得英超冠军时的主教练），老爷子和他的夫人一起来餐厅吃饭，然后我们平时见不到人的老板在20分钟内就赶过来了开始了社交。最后随便闲聊一下自己在伦敦时的生活吧。我在伦敦和我女朋友住在巴特锡区，一个去市中心大约需要30到40分钟公交的地方。白天我女朋友去公司实习，而晚上是我的工作时间，我到家时基本是晚上十二点后了。下班的时候我一般会坐Victoria线再转公交车，有的时候下班太晚了地铁关了就只能坐夜班巴士回家了。下班后楼下还有两家中东/巴基斯坦人开的Kebab/炸鸡店以及一家子印度人开的小超市会营业到深夜，我经常会在凌晨一点在楼下买Kebab当夜宵，店里也会经常遇到这个点下班的其他人。还有一个店里的巴基斯坦人有一次教我两句他们的语言，可能因为我和我女朋友这这附近为数不多的的东亚面孔，他们已经认识我们两个了。虽然现在在国内大家经常调侃找个一天8小时能双休的工作太幸福了，但实际上当时的我每天感觉还是很疲惫的。其实我感觉伦敦的夜间治安还是不错的，可能因为我遇到的人都很友好，所以看到公交车和街道上有其他让我感觉比较安心。我遇到过带着被子在Green Park公交站铺上打地铺准备过夜的，然后我把身上带的巧克力分给了他，他很开心的说这些我会留着明天再吃；在凌晨一点国王大道附近的一个公交站遇到一个也在等车尼泊尔人和他聊自己打工的工作内容和工资；我还遇到一个夜班黑人公交车司机和一个违反交规的小车差点撞上后及其愤怒的下车反复吼道“你会害死别人的”；还有一次因为罢工地铁停运了，公交车站排了超长的队伍，我等了一个多小时才上车。当自己从学生变成了一个底层的打工人后，就像是从一个乌托邦里走了出来，真正参与到了这个社会生活中，我更加感觉自己成为了这些人中的一员，为这座城市工作，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尤其是我想到在工作日的12点还会出现在公交车站的人大多数是为了生活辛勤奔波的人，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我离开英国前一天周三晚上，我和我女朋友路过我打工的餐厅，想着离开英国前高低得去吃点东西。然后我发现才过去十几天前台来了个新的接待员，还是同一个酒保看到我非常开心的问我想喝点啥，就和我去面试那天一样。然后我们点了一杯饮料和两份甜点，经理最后给我们免了单，我和我的几个同事又告别了一次。虽然我们一起没少吐槽经理和这个地方，但离开的时候心情还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我知道这只是一份工作，告诉自己雇佣劳动是一种剥削，但另一方面对于自己工作过的地方和这里的同事还是有归属感，以至于已经回国一年多了，我还想着以后如果有机会有足够的钱再去伦敦要不要去这里再大吃一顿，或许这就是复杂的人和复杂的社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