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我们家是要守岁的。这是庄重的仪式,不能应付了事。为此,哪怕是没有什么睡意,我和弟弟也被要求午饭后就要去床上闭目养神。
夜幕沉沉而来。远山如黛,不久又在烟雾中简化成淡墨勾画的轮廓。父亲甩出一挂鞭炮,噼里啪啦,一阵白烟消散后,夜色就浓得化不开了。热气腾腾的晚饭之后,火堆已经在一间空屋里燃烧起来。
老家通电较晚。没有电视可看的年月里,围火守岁便是我们全家辞旧迎新的主要形式。为了这个特殊的夜晚,我们老早就开始准备:秋冬的周末去山坡挖枯树,截成一段段的木柴,运回家堆放在墙角慢慢干透,数着日子就到了除夕。
火苗舔着干燥的木柴,在一口废弃的大锅里明亮起来,壮大起来。最初缭绕的烟雾也逐渐散去,偌大的空屋,逐渐温暖起来。火堆向周围辐射出阵阵暖意,吸引着家人们聚拢过来。
爷爷坐在上位,旁边是我们一群孩子,接着才是父辈们,母亲奶奶姑姑们却很少过来,因为她们要连夜和面擀面包家乡特有的面鱼儿。有时候,我也会跑到厨房去,要几个包好的面鱼儿,拿到火堆旁边,扒拉出一小堆火红的木炭,将面鱼儿埋在里面,不一会儿却见一股白气腾起,稍候便将面鱼儿挖出,好似考古挖掘,小心翼翼地扫去面皮上的灰土,便是香喷喷的烤面鱼了。
也有烤红薯的。将红薯埋在炽热的灰烬中,听着故事聊着天,一会儿便有隐隐的香味破灰而出——红薯烤熟了。掰成几段,大家都争着品尝。最初我性子急,总是急于事功。看着兄弟叔姑们吃得津津有味,便找来红薯,直接放到火堆明艳处,结果便是外焦里硬,暴殄天物。经过爷爷指点,自己观察,便很快学会了。吃着自己烤熟的食物,成就感满满的。爷爷便笑呵呵地说:“正餐没有零食香。”
当然,吃,只是顺便的事情,不是守岁的主要事项。首要的便是拿出成绩单来,全家人品评一番。比较是有的,但更多的是肯定,表扬,最终是各自开心。接着说说对我们后辈的期待。比如,爷爷会说到某某熟识的人家某孩子勤奋努力,去年考上了大学,以后要吃“笔墨饭”;又有谁谁谁在单位工作,回老家过年,尖尖渐的皮鞋跟插进泥里拔不出来,见到麦苗就高喊“好多韭菜!”每到这时,大家都笑起来。但我心里却羡慕得紧。
火堆红红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把大家的脸烤得红红的,墙上屋顶上不断拉出长长短短的影子。夜色似乎已深,因为奶奶母亲她们也完工了,逐渐来到火堆旁边,伸手烤着火。不久,七嘴八舌的说话声,逐渐减少,集中,话题也逐渐沉重起来。
然而,爷爷总会来一段忆苦思甜,就如同给火堆添上几块干柴,眼前重新明亮起来。他曾深情地回忆那些斑驳而遥远的岁月:镇上暴动了,深夜里传来枪声,有人在喊,喊他的名字,喊他赶快去……可是他的母亲很老,抱着他的腿不让去……后来邻村的某某当了红军……“知青”来乡下了,个个清秀,不会干活,把秧苗当做稗草拔了,队长气得跳脚……后来,那些城里人都走了——哎,他们来乡下干啥?
每当到了这段儿时,我来了精神,不停地追问,眼前浮现出好似电影片段的那些故事,而且似乎都是黑白的——苦啊,没有吃的,没有穿的,那些日子当然是黑白的!当然,爷爷也一定会升华一下主题:还是你们幸运啊,有吃有穿的,得感谢毛主席啊!
木柴烧成的红亮火炭,已经快要堆满一大锅了。这时候,父亲的拿手好戏来了。他早已在火堆上方垂下一根粗粗的铁丝,做成钩子状。最初我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当他将家里很少用到的生铁鼎锅端来,我才知道他伏笔的高妙:鼎锅三耳,三根铁丝系好,挂到铁丝钩上,锅里早已放好了调制好的汤料;再将刚才在火堆上烤得皮焦的猪蹄洗净,剁成块,放入锅中,盖上盖子。然后就是聊着天,锅里就有股股白雾从锅盖的小孔喷出,后来喷的就是肉香的白雾了。醇美,悠远,映着暖暖的火光,让人恍恍惚惚地醉了。
午夜已经过了,新的一年到了!山乡到处鞭炮比赛似的响起,炸得黑夜四处闪耀,此起彼伏的炸响在山山水水之间来回激荡,成为我走入梦想,走入新的春天的奏鸣曲。我一直记得那夜的空气是香的,夜色是美的,暖火旁的爷爷是慈祥的,垂挂着的沸鼎是令我垂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