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正以驭奇,莫效学步寿陵人
——读《文心雕龙》定势篇第三十
闫缜尔
《战国策》记载这样一段历史:庄辛规劝襄王,不能终日与幸臣为伍,否则郢都必危。襄王不但不听庄辛的忠劝,反而恶语相向,庄辛预料楚国必亡,于是避祸于赵国。秦果然攻克楚大片土地,襄王不得不流亡藏匿到城阳。襄王甚悔,请回庄辛。庄辛最终说服了楚襄王,受封成陵君,一举收复了淮北之地。
庄辛是如何说服襄王的呢?《庄辛论幸臣》有详实的记载。文章开篇说道:“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接下来,庄辛层层递进作了一番形象的比喻:
您看,自由的蜻蜓在天地间飞翔,俯身捉食蚊虻,仰头吸食甘露,它自以为没有灾难,与哪个也不相争了。可是没想到小孩子正举着粘糖的丝杆,要将它从空中粘下来喂蚂蚁。蜻蜓还算事小,再看黄雀。它栖息在树上,展翅奋飞,自以为没有灾难,与哪个也不相争了。可是没想到王孙公子哥正要射击它,白天还在树上玩耍,晚上就被做成了菜肴。黄雀的遭遇还不算什么,再看天鹅。它驾着清风,在空中安详高飞,自以为没有灾难,与哪个也不相争了。可是没想到射手正在射杀它,白天还在江湖中遨游,晚上就被烹食了。天鹅的遭遇也算罢了,再看蔡灵侯,他左抱右拥,和美人们一起奔驰在高蔡的路上,而不把国家的安危当作正事。可是没想到子发正从楚王那里接受了攻打蔡国的命令,最后他自己被红绳拴上去见楚王。蔡灵侯的遭遇是不是小事一桩呢?君王您现在就是这样。左边有州侯,右边有夏侯,辇车后面还跟着鄢陵君和寿灵君,吃着由封邑进奉来的粮食,载着四方府库所供纳的金银,和他们一起驾着车子奔驰在云梦的路上,而不把天下国家的安危当作正事,没想到穰侯魏冉正从秦王那里接受了攻打楚国的命令,才有了您现在的处境。
襄王听了之后,双股战栗,脑门子冒汗。庄辛以由小而大,由物及人的比喻,层层深入地告诫楚襄王为王的道理,不得不令人信服。文章中所体现说服人的这种“势”,就是刘勰“定势”篇中所讲的。
如果说,“气”是作者气质在文章中的体现,那么,“势”则是外在于作者的一种表现形式。“气”和“势”紧密相联,须臾不分,既是主观见诸客观的过程,也是客观决定主观的表现。
刘勰在“定势”篇中,既说“即体成势”、“循体而成势”,又称这种“势”为“体势”,可见他所说的“势”,是由不同文体的特点所决定的。或者说,不同“体”的文章有共同的“势”,也有不同的“势”,是共性与个性、一般和特殊的关系。
文章的“体势”是如何形成的呢?“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作者的情趣多种多样,作品的变化也有不同的方式;但在写作时都依照具体内容而确定体裁,并根据体裁而形成一定的体势。所谓“势”,就是根据事物的便利而形成的。例如弩机发出的矢必然是直的,曲折的山涧中的急流必然是迂回的,这都是自然的趋势。圆的物体因其圆而能转动,方的物体因其方而能平放,作品的体势也就是这样。
在绘画上,人们讲究设色;而在文章上,则以情志为主。通过调配颜色,画成狗马等不同的形状。同样地,通过会合不同的情感,而形成雅正或庸俗的文章体势。
同样的一种文体可以兼容不同的体势。作者应“并总群势”,也可适当配合。“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只有洞悉写作法则的人,才能兼通各种不同的文章体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正常的和奇特的文章虽然相反,但总可以融会贯通;刚健的和柔婉的作品虽然互异,也应该根据不同的情况来灵活运用。刘勰说,如果只爱好典雅而厌弃华丽,就是在融会贯通方面做得不够。就好比夏代有人重弓轻矢或重矢轻弓,其实只有弓或只有矢都是不能单独发射的。
不同的文体要求不同的体势。但必须在一篇作品中有一个统一的基调,而不能违背“总一之势”。“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但如果雅正和庸俗的合在一篇,那就分散了统一的文章体势。刘勰说,这就好比楚国人卖矛和盾,两样都称赞便一样也卖不掉。若要兼长各种体裁,也须善于辨别其间的差异。好比乐师对于音律、画家对于颜色一样,作家也要善于配合运用不同的文章体势。虽然写作的法则和时机要互相结合,文采的多寡要互相配合,但好比五彩的锦缎,必须以某种颜色为主基调。
文章的体势是多样化的。桓谭曾说:“作家各有自己的喜爱,有的爱好浮华,而不懂得朴实;有的爱好繁多,而不懂得简要。”曹植也说:“一般文人,有的喜爱文采丰富,意义深隐;有的喜爱清楚明白,描写细致入微:各人习尚不同,致力于写作也就互异。”刘桢说:“文章的体势,不外是刚强或柔弱。能做到文辞已尽而体势有余的,天下不过一二人而已,这样的作者是不可多得的。”陆云说他自己:“从前谈论写作,常重视文辞而忽视情志,注意文章体势而不求文句润泽。后来听到张华的议论,便信从他的话了。”其实情志本来重于文辞,而文章体势也应该讲究润泽;陆云可以说是先走错了路,后来又能改正的榜样。
刘勰抨击当时文坛上大都爱好奇巧的不良倾向,提出“执正以驭奇”的文章作法。本来大路很平坦,有的人偏要走小路,无非是为了贪图近便:正常的文句本来很清楚,有的人偏要追求反话,无非是为了迎合时俗。但和旧式相同的作品,是靠新颖的内容而写得精巧的;勉强求新的人,反因与体制不合而变成怪诞了。熟练的文章写手,应该能够掌握正常的方法,来驾驭新奇的文句。
总之,“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规,矢激如绳。因利骋节,情采自凝。枉辔学步,力止襄陵。”有了事物的形体,就形成这种事物的趋势,形和势是紧紧联系着的,急流回旋,好像圆形的规;射出箭去,直得像工匠的墨线。根据事物的便利而进行写作,内容和形式就可能得到很好的结合。如果走弯路学新奇,就会像学习邯郸步法的寿陵人。
今人写作文章,当谨记前人“执正以驭奇,莫效学步寿陵人”的教诲。
2024年12月17日
读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