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而行的写作之路
——《老舍论创作》阅读散记
闫缜尔
(一)老舍的意义
读书读旧,时间是阅读的过滤器,经典的读物常读常新。阅读《老舍论创作》,它引领读者祛除浮躁的侵扰,在潜心静气中揣摩文字修养,体验写作规律。
“老舍”,是现当代社会家喻户晓的名字。在作家的行列中,被誉为“人民艺术家”称号的极为少见。老舍对中国文学的影响,与其说是《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等经典的耳熟能详,毋宁说是平实、朴素、幽默风格的传承接续。读书的人,不能不阅读老舍的书籍;写作的人,不能不学习老舍的风格。
老舍对后世的影响,还有另外一层深意。也就是说,许多他同时代的人都活了下来,而且长寿;而他宁愿选择自杀。活着,是一个人的基本诉求;而有尊严地活着,则是一个艺术家的不懈追求。以自尽方式结束生命的老舍,一直活在读者的心中,因为他的作品,更因为他的气节,而他的作品与他的气节,一定是紧密联在一起的。
(二)作家的心路
文学创作是有天分打底的。但一个作家又不是自然而然成就的,一定有某种因缘际会。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一文中,老舍写道:“我爱文学,正如我爱小猫小狗,并没有什么精到的研究,也不希望成为专家。”又说:“小说中是些图画,记忆中也是些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画下来呢?我想拿笔了。”
作家成长的心路,有着非同寻常的因素。“我自幼便是个穷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亲的影响——她是个愣挨饿也不肯求人的,同时对别人又是很义气的女人。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性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因为穷,我很孤高,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一个孤高的人或者爱独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观。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我是个悲观者。我不喜欢跟着大家走,大家所走的路似乎不永远高明,可是不许人说这个路不高明,我只好冷笑。感到岁数大了一些,我觉得这冷笑也未必对,于是连自己也看不起了。这个,可以说是我的幽默态度的形成——我要笑,可并不把自己除外。”(《我的创作经验》)
这种幽默的风格,虽不为老舍所独有,却是他作品和生命的底色。“我是个爽快的人,当说起笑话来,我的想象便能充分的活动,随笔所至自自然然的就有趣味。教我哭丧着脸讲严重的问题与事件,我的心沉下去,我的话也出不来了!”《我怎样写〈大明湖〉》
(三)写作之“难能”
在作家眼里,创作和写作是同义语。而在我看来,关涉文字的,的确有创作与写作之别。我一向以为,创作与写作,严格来讲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因为,创作是需要把素材打乱,重新组合的创造性劳动,而写作则不然,对文学性的要求并不那么严格。但无论创作还是写作,都是一项“难能”的劳动。老舍就不止一次说到这种“难能”。
“写作是多么难的事呢,我只能说我还在练习;过勿惮改,或者能有些进益;拍着胸膛说:‘我这是杰作呀!’我永远不敢,连想一想也不敢。‘努力’不过足以使自己少红两次脸而已。”(《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
孤悬域外的生活,使老舍开始了无意中的写作,而写作伊始,便是长篇小说创作。对他的作品,他一直不满意。“短篇小说是后期的文艺,最需要技巧,它差不多是仗着技巧而成为独立的一个体裁。可是我一上手便用长篇练习,很有点像练武的不习‘弹腿’而开始便举‘双石头’,不被石头压坏便算好事;而且就是能够力举千斤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笨劲。”(《我怎样写短篇小说》)这并非他的谦语,而是道出了小说写作之“难能”。
在《闲话我的七个话剧》一文中,老舍说:“文艺并不是神秘的,而是很难作得好的东西。因此,每一个写家似乎都该记住:自满自足是文艺生命的自杀;只吹腾自己有十年,廿年,或卅年的写作经验,并不足以保障果然能写出好东西来!在另一方面,毫无写作经验的人,也并无须气短,把文艺看成无可琢磨的什么魔怪,只要有了通顺的文字,与一些人生经验,谁都可以拿起笔来试一试。”道出了文学创作的“难能”,不是一时的,而是长期的。
在同一篇文章中他说出了剧本创作的“难能”:“写东西真不容易,尽管你先定好最完美的计划,乃至你一动笔,不定在哪里你就离开了原路,而走到别处去。假若是写小说,这样的开岔道或者还容易绕个弯再走回来,而且还许不大露痕迹;写剧本可没有这么方便,一犹豫便出毛病,因为舞台上都是单摆浮搁的东西,不许你拿不定主意啊!”
还进一步强调:“剧本是多么难写的东西啊!动作少,失之呆滞,失之芜乱。文字好,话剧不真;文字劣,又不甘心。顾舞台,失了文艺性;顾文艺,丢了舞台。我看哪,还是去写小说吧,写剧太不痛快了!处处有限制,腕上如戴铁镣,简直是自找苦头吃!”可见,于“难能”中吃苦,“苦”尽自然甘来。
诗的写作也是难能的:“据我看,多半在使稍纵即逝的感情从心中消散,不能及时的,精到的,把它生动馨香的画在纸上;或是心中有许多事,物,像丑陋的货物一样堆在栈里,而不能点石成金,使它们都成为声色兼美的宝物。一旦能突破上述的障碍,写诗实在是件最开心的事,音节自由,结构自由,长短自由,处处创造,前无古人。”(《记写<残雾>》)
(四)幽默的风格
幽默是老舍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特色。在《谈幽默》一文中,他对幽默和相关的手法作了系统阐述。幽默的人“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反语是暗示出一种冲突。这就是说,一句中有两个相反的意思,所要说的真意却不在话内,而是暗示出来的。”“讽刺必须用极锐利的口吻说出来,给人一种极强烈的冷嘲;它不使我们痛快的笑,而是使我们淡淡的一笑,笑完因反省而面红过耳。”
“幽默者的心是热的,讽刺家的心是冷的;因此,讽刺多是破坏的。”“幽默者有个热心肠儿,讽刺家则时常由婉刺而进为笑骂与嘲弄。”“作品可以整个的叫作讽刺,一出戏或一部小说都可以在书名下注明a satire。幽默不能这样。”“机智是什么呢?它是用极聪明的,极锐利的言语,来道出像格言似的东西,使人读了心跳。”“闹戏则仗着身体的摔打乱闹。喜剧批评生命,闹戏是故意招笑。”“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幽默与其说是一种手法,毋宁说是一种修养。这种修养的自然流露,成就了作品的自然天成。
(五)写作中的描写
文学,尤其是小说创作中,人物与景物的描写十分重要。
关于《人物的描写》,他写道:“凭空给世界增加了几个不朽的人物,如武松、黛玉等,才叫作创造。因此,小说的成败是以人物为准,不仗着事实。世事万千,都转眼即逝,一时新颖,不久即归陈腐;只有人物足垂不朽。此所以十续《施公案》,反不如一个武松的价值也。”“人物的外表要处,足以烘托出一个单独的人格,不可泛泛的由帽子一直形容到鞋底;没有用的东西往往是人物的累赘:读者每因某项叙述而希望一定的发展,设若只贪形容得周到,而一切并无用处,便使读者失望。我们不必一口气把一个人形容尽净,先是个大概,而后逐渐补充,使读者越来越知道得多些,如交友然,由生疏而亲密,倒觉有趣。”
关于《景物的描写》,他写道:“人物如花草的子粒,背景是园地,把这颗子粒种在这个园里,它便长成这个园里的一棵花。所谓特定的色彩,便是使故事有了园地。”“文艺中的描绘,须使读者深入其境的去‘觉到’。我们不能只拿读者当作旁观者,有时候也应该请读者分担故事中人物的感觉;这样,读者才能深受感动,才能领会到人在景物中的动作与感情。”“‘比拟’是足以给人以鲜明印象的……要用比拟,便须惊人;不然,就干脆不用。”好的作品“在描写一景一事的时候,随时随地的运用着一切经验,使全部故事没有落空的地方。”“我们只须记住这个,不善写景就不必勉强,而应当多注意到人物与事实上去;千万别拉扯上一些不相干的柳暗花明,或菊花时节什么的。”
(六)“真”的写作意蕴
认真的态度是首要的。在《老舍选集自序》一文中,老舍写道:“我的写作的态度是:在下笔的时候,永远很用心,不肯敷衍了事;除万不得已(如在索稿太急或身体不好等情形下)我不肯将太坏的东西拿出去。可是,作品一经发表,即似‘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我不再注意它们,所以很容易忘了它们的生年日月……”“《骆驼祥子》是我作职业写家的第一炮。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的作下去,每年预计着可以写出两部长篇小说来。不幸这一炮若是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也许因为扫兴而完全放弃了写作。所以我说,这本书和我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我怎样写骆驼祥子》)“我开始专以写作为业,一天到晚心中老想着写作这一回事,所以虽然每天落在纸上的不过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笔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时候长,笔尖上便能滴出血与泪来。”(同上)
较真的精神是持久的。“一个写家须有像蚕一般的巧妙,吐出可以织成绸缎的丝来,同时,还须有和牛一样壮实的身体呀!”《我怎样写〈剑北篇〉〉》“我试试看:一个洋车夫用自己的言语能否形容一个晚晴或雪景呢?……设若我能这样形容得出呢,那就是本事,反之则宁可不去描写。这样描写出来,才是真觉得了物境之美而由心中说出;用文言拼凑只是修辞而已。”(《我怎样写〈二马〉》)
求真的风格是鲜明的。“吃厌了馒头,偶尔来碗粗米饭也觉得很香,并非是真香。”《我怎样写〈猫城记〉》“所谓‘真’,不过是大致的说,人与事都有个影子,而不是与我所写的完全一样。它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百货店,换了东家与字号,即使还卖那些旧货,也另经摆列过了。”(《我怎样写〈赵子曰〉》)“英国人烹调术的主旨是不假其他材料的帮助,而是把肉与蔬菜的原味,真正的香味,烧出来。我以为,用白话著作倒需用这个方法,把白话的真正香味烧出来;文言中的现成字与辞虽一时无法一概弃斥,可是用在白话文里究竟是有些像酱油与味之素什么的,放上去能使菜的色味俱佳,但不是真正的原味。”(《我怎样写〈二马〉》)
(七)思想与热情
热情的温度。“在一个哲学家口中,他也许只求他的话能使人作深思,而不管它是多么别扭、生硬、冗长,文艺家便不敢这么冒险,因为他虽然也愿使人深思细想,可是他必定是用从心眼中发出来的最有力、最扼要、最动人的言语,使人咂摸着人情世态,含泪或微笑着去作深思。他要先感动人。这从心眼中掏出来的言语,必是极简单、极自然、极通俗的。”(《我的“话”》)
思想的深度。“所谓文艺创作不是兼思想与文字二者而言么?那么,在文字方面就必须努力,作出一种简单的,有力的,可读的,而且美好的文章,才算本事。”“有许多人以为文艺中感情比理智更重要,可是感情不会给人以远见;它能使人落泪,眼泪可有时候是非常不值钱的。故意引人落泪只足招人讨厌。凭着一点肤浅的感情而大发议论,和醉鬼借着点酒力瞎叨叨大概差不很多。”(《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我有爱新社会的热情,但是专凭热情,只能勤于写作,而不能保证作品高超。因为思想贫乏,我找到该歌颂的人与事之后,只能就事论事地去写近似记录的东西,而不能高瞻远瞩地把人与事提高,从现实生活中透露出远大的理想。”(《我的经验》)
思想+热情的广度。在《热爱今天》一文中写道:“我心中有那么一种感情,叫我欲罢不能。这种感情姑且就叫作‘热爱今天的感情’吧。我热爱今天的一切,因为它与我记忆中的往事是那么不同,我无法不手舞足蹈地想去歌颂今天。”“我们今天的苦战,正是为了幸福的明天。那么,我热爱今天的这点感情似乎也无可厚非。”“艺术的创造虽不全靠感情,而一时的感情却足以产生作品,有时候还是很好的作品。”正如有的人说:艺术是一朵奔放的花儿,思想蕴含在土壤里。
(八)写作的修炼
读以促写,方能久久为功。在《写与读》一文中,老舍结合自己的创作,阐明读书与写作的关系。“要写作,便须读书。读书与著书是不可分离的事。”“从历史中,我看见了某一国在某一时代的大概情形,而后在文艺作品中我看见了那一地那一时代的社会光景,二者相证,我就明白了一点文艺的内容与形式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多读,尽管不是为去模仿,也还有个好处:读的多了,就多知道一些形式,而后也就能把内容放到最合适的形式里去。”“读书而外,一个作家还须熟读社会人生。因为我‘读’了人力车夫的生活,我才能写出《骆驼祥子》。它的文字,形式,结构,也许能自书中学来的;它的内容可是直接的取自车场,小茶馆与大杂院的,并没有看过另一本撰写人力车夫的生活的书。”
勤能补拙,必引为良训。在《勤有功》一文中写道:“我认为在学习过程中,出废品是很难免的。但是,废品也是花了些心血写出来的。所以,出废品并不完全是坏事。失败一次,即长一番经验……我们应该勤了更勤。若不能勤,即连废品也写不出,虽然省事,但亦难以积累经验,定要吃亏。”“只有勤于动笔,才逐渐明白自己的长处与短处,得到提高……写过一篇,尽管不像样子,也会带来不少好处。不断地写作才会逐渐摸到文艺创作的底。字纸篓子是我的密友,常往它里面扔弃废稿,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书本上的语言的确应当学习,但是自己的文字风格绝对不能由模仿得来。我要求自己连一个虚字也不能随便使用,必然几经揣摩,口中念念有词,才决定是用‘呢’还是用‘啦’。”
包容乃大,可开拓出新。创作有一个如何对待文学遗产的问题。《如何接受文学遗产》中写道:“我们的一位抗战士兵,也就是全世界反法西斯蒂战线上的一个弟兄。他的生命即使是特殊的,可是他的苦痛,责任,与问题,都是世界的。我们应以世界文艺作为我们的遗产,而后以我们的文学材料,写出我们自己的,同时也是世界的作品来。”这是一个作家的开放心态和包容情怀。这种心态和情怀,不仅体现在宏大场景上,也体现在具体处境中。自古以来,人们常常讥讽“文人相轻”。实则,沾染这种积习,也就关上了上升的大门。每一个写作者,都奔跑在街路通衢,都穿越于千山万水,写作生命的张力没有止境。老舍的谦逊,为作家们树立了楷模,也为我们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指明了一条向光而行的路。
2025年1月6日
读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