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夸张手法的妙用
——《文心雕龙》“夸饰篇”第三十七
闫缜尔
夸张，是文章重要的修辞手法。夸张，由来已久，用之弥久。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文辞所被，夸饰恒存——凡是文辞描写，就永远存在着夸张的表现手法。
“夸饰篇”开篇说：“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 就是说：未成形的抽象的叫作“道”，已成形的具体的叫作“器”。微妙的道理不易说明，即使用精确的语言也不能完全表达出来；具体事物虽容易描写，用有力的文辞更能体现出它的真象。这并不是由于作者的才能有大有小，而是事理本身在描述上有难有易。所以，开天辟地以来，凡是涉及声音状貌的，只要通过文辞表达出来，就有夸张和修饰的方法存在。
刘勰说，即使像《诗》《书》雅正严肃的文字，为了匡正时风、训诫世人，所讲的事例一定广博，因而在文字上也就不免有超过实际的地方。比如《诗经》，谈到高，就说“嵩高极天”，山高到了天上；谈到狭，就说“河不容舠（音刀）”，河里容不下一条小船；谈到多，就说“子孙千亿”，子孙多得无数；谈到少，就说“民靡孑遗”，百姓死得不剩一个。
还比如《尚书》，形容洪水包围丘陵，“襄陵举滔天之目”，有淹没天空的说法；形容殷商的士兵倒戈归周，“倒戈立漂杵之论”，有杀得流血可以浮起舂米槌的记载。这些说辞虽言过其实，但对于所要表达的基本意义却并无妨害。
以上是就夸“大”，或者夸“过”说的，还有夸“性”的。猫头鹰的叫声本来是难听的，《诗经》却因为它栖在泮水边的树上，它就变得好听起来了。苦菜的味道本来是苦的，《诗经》却因为它生长在周国的平原上，因而变得像糖浆似的甜。实在是因为作者有着深刻的赞扬的意图，所以在文辞上有所夸饰。因此，孟轲曾说过：“解说《诗经》的人，不要因为拘泥于辞藻而妨害了对诗句的理解，也不要因为拘泥于诗句本身而误解了作者的原意。”
到了西汉，夸饰始盛。司马相如继承这种风尚，又变本加厉，怪异失实的描写越来越严重。比如他描写上林苑的高楼，便说流星与曲虹好像进入了它的窗户（“奔星与宛虹入轩”）；写到追逐飞禽的众多，竟说龙雀、焦明等奇鸟样样都能捕到（“飞廉与鹪鹩俱获”）。后来扬雄作《甘泉赋》，继承了司马相如的流风余韵；他为了描写的奇特，就借重玉树这一珍宝；为了形容楼阁的高耸，就说鬼神也要跌下来。还有班固在《西都赋》里谈到了比目鱼，张衡在《西京赋》中谈到了海若神，等等。这些说法在事理上既难于查考，在夸张上又不算竭尽能事。此外如扬雄的《羽猎赋》，里面说要鞭挞洛水的宓妃，要她送酒菜给屈原等人；张衡的《羽猎赋》又曾说，要把水神玄冥囚禁在北方的荒野。可是，那姣好的洛神，既不是什么鬼怪；而这水神玄冥，也不是什么妖魔；他们这样不切实际地任意描写，不是过于粗疏了吗？这样写不过要想增加声势，便把事情写得夸张一些，却显然违背了常理。
但这些作品在描绘山海的状貌和宫殿的形势上，都能充分表现出那种宏伟高大、光辉灿烂的壮观；色彩的鲜艳有如融融的火光，楼台的高耸富有飞动的气势。所有这些，都是依仗夸张手法来表现出事物的形状，借助修饰文采来显示事物的奇特。因此，后来许多才人发扬了这种风气，凭借着这种声势。他们振翼高举，势将奋飞；踊跃奔腾，耻于缓步。他们如果写繁盛，即使是春日丽景也不如这般鲜艳；如果写衰萎，即使是荒凉的寒谷也没有这样萧条。写到愉快，文字好像带着欢笑一齐来到；写到悲伤，音调好像和哭泣同时并至。这的确可以把深藏内心而不明显的东西表达得十分鲜明而生动，简直“披瞽而骇聋”，能使盲人睁开眼睛，聋子受到震惊。
夸张的手法，在唐诗宋词中更是比比皆是，无需赘言。以上援引，是为了说明夸张手法应用之古，运用之广，更是为了说明它的权威性，但同时意味着它不能滥用。刘勰断言：“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也就是说：如果夸饰能够抓住事物的要点，就可把作者的思想感情有力地表达出来；要是夸张过分而违背常理，那就会使文辞与实际脱节。这就是运用夸张手法所应持的基本原则。
在具体的应用上，他对时人的要求是：如果在内容上能够学习《诗经》、《尚书》中深广的涵义，在形式上避免扬雄和司马相如辞赋中过度的夸饰，做到夸张而有节制，增饰而不违反事实，这就可以算是美好的作品了。“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即夸张而有节制，增饰而不违反事实，这不仅是对古人的要求，也是对今人的启发。
值得注意的是：
其一，夸张并非浮夸，它是故意的，却又是合理的。比如“人定胜天”的说法，有违人们顺应规律而不能改造规律的科学事实。
其二，夸张又不能离事实太近。因为是夸张，就意味夸大其词，无论是夸大，还是夸小，都不能和事实过近，否则会分不清是在说事实还是在夸张。
其三，夸张要注意文体特征。科学论文一般是见不到夸张说辞的。其他如说理的文章，为了保持说理的严肃性，一般也不用夸张；公文，除非动员性的讲话、演讲，一般也不用夸张，特别是调研报告之类的文章，强调的是用数字说话、用事实说话、用典型说话，夸大其词乃文章大忌。
总之，夸张是文章风格中一种比较特殊的文学手法。要驾驭它属实不易，但能够驾驭属实也是文章家的本事。所以，刘勰说，夸张的语言应该像大鹏矫健地高飞，而不要像鸿鸟着陆那样气势缓慢。作家选择这种语言时应该像翻倒大海去寻宝珠，推垮昆仑山去求美玉。标准在于夸张得不过分，增饰得不出毛病。
这种“倒海”和“倾昆”的精神，便是夸张手法能够“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妙用的两根支柱。
2025年1月5日 读写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