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之法,在善弈之间
——读《文心雕龙》总术篇第四十四
闫缜尔
“思无定契,理有恒存”——意思是说:文思虽然没有一定之规,但是写作的原理是恒久不变的。这是刘勰在逐篇阐述他的创作论之后,在“总术篇”中得出的结论。
开篇指出:把文章分为“文”与“笔”,是近代的事,认为无韵者为“笔”,有韵者为“文”。然而,在古代,像《诗》《书》这样的作品,是难以作“文”“笔”区分的。刘勰以为:“发口为言,属翰曰笔,常道曰经,述经曰传。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即张口说话就是“言”,书写出来就是“笔”。讲恒久不变之理的是谓“经”,阐述经典的叫作“传”。“经”与“传”这两种文体,都是把语言用笔记了下来,而“笔”是为“言”所驱使,为“言”服务的,其文采可多一点,也可少一点。
在引述颜延年矛盾说法之后指出:“六经”以其典范、深刻而不可更易,并不是以“言”或“笔”来区分优劣的。他以陆机的《文赋》为例,说明不是文情变化的规律已经穷尽了,而是妙识文理的人难得其全。“文”“笔”之分固然有一定的功用,但它的功用只是就文采的多与少而言的,而文采的多与少,属实是一个创作方法的问题。
刘勰针砭时弊指出:“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精心写作的人,竞相追求文章的新奇华丽,多愿意雕饰文辞,而不肯钻研、探究写作的规律、原则和方法。
由于对创作方法的驾驭能力有别,文章便各有不同。“落落之玉,或乱乎石;碌碌之石,时似乎玉。精者要约,匮者亦鲜;博者该赡,芜者亦繁;辩者昭晰,浅者亦露;奥者复隐,诡者亦曲。或义华而声悴,或理拙而文泽。”意思是说:平常的石头,有时混杂于璞玉之间;而美好的璞玉,有时又被视同石头。精练的人为文扼要简明,贫乏的人作文也显得很单纯;渊博的人文章写得丰足、完善,芜杂的人文章内容也相当繁富;善于思辨的人为文昭畅明晰,浅薄的人也会把文章写得非常显露;长于深思的人为文蕴藉含蓄,奇诡怪异之人也能把文章写得隐晦曲折。或则是内容美好而声韵无力,或则是事理拙劣而文辞鲜润。
刘勰打比方说:“知夫调钟未易,张琴实难。伶人告和,不必尽窕(音桃)摦(音化)桍(音枯)之中;动角挥羽,何必穷初终之韵;魏文比篇章于音乐,盖有征矣。”我们知道,调和钟律不容易,校正琴弦也很困难。调钟的乐师虽说钟律和谐了,但并不一定宏声微音都恰到好处;弹拨琴弦能奏出各种乐曲,但何必从始至终地细抠每一个音韵呢?魏文帝曹丕用演奏音乐来比喻文章的写作,是言之有理的。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意思是:不砍断错杂、盘结的树根,无法验证斧斤是否锋利;不解剖深奥的文理,就识别不清作者是否具有精通写作的才能。要具有精通写作的才能,必须懂得写作的规律、原则和方法。如果不能全面了解文章写作的各个方面,不能从根本上辨识清楚文章写作的原理、原则,那怎么能控制与导引“为文之用心”,而在文章写作上胜券在握呢!
创作方法的运用,并非自然天成,一定是有意为之。“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断章之功,于斯盛矣。”
由此可知,掌握了写作之“术”来驾驭、安排篇章,就像善于下棋的人精通各种招数;放弃写作之“术”,随心所欲地去写文章,则像赌博那样去碰运气。像赌博那样去写文章,只是凭靠着偶然的巧遇,虽然前面取得过成绩,但到后来就难以为继了;内容少了,不知怎样使之得到补充和发展;内容多了,也不知怎样加以删节,是多是少都迷惑不解,怎能主动地识别文章的美丑、优劣呢?至于像善于下棋的人那样去写文章,那么他所掌握的写作之“术”,就具有一定的规律性,他按部就班,调整思路,等待着情理酝酿成熟,继而顺应有利的时机,虽有所变通,但又不背离写作的基本法则。按照规律充分运用了写作之“术”,又极为巧妙地“因时顺机”,那么义理和情味即飞腾、跳跃似地生发出来,辞采和气韵也纷纷扬扬,竞相涌现。看上去就如锦缎上的彩绘,听起来就像美妙的乐曲,品尝则滋味非常甘美,佩戴则有鲜花的芳香:文章写作的功效,达到这种程度,就极为可观了。
创作方法的运用,是对“度”的合理把握。“夫骥足虽骏,纆(音末)牵忌长,以万分一累,且废千里。”骏马虽然跑得快,但缰绳不能太长,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多余部分,也会妨碍骏马驰骋千里。“况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譬三十之辐,共成一毂,虽未足观,亦鄙夫之见也。”何况各种文体具有多种不同的写作之“术”,它们需要组合在一起,相互依存,如果有某一个方面不协调,那整个论著也就散乱了。之所以把《总术》单独作为一个篇章,排列在书中,目的在于全面地总结、概括文情的变化,好比把三十根车辐都集中在车毂上,使之形成一个完整的轮子,这虽不足以为大家观赏,但也是浅陋之人的一种见解。
由此可见,“总术篇”是对创作论的总结。创作方法必须结合不同的创作实践,这里只是一般说说而已,具体到每一种创作,都离不开创作方法的灵魂运用。
总之:“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在文章写作的园地里,是有规律、方法和门径的。“务先大体,鉴必穷源。乘一总万,举要治繁。”一定要先掌握写作的基本要领,学习、借鉴则一定要追溯本源。掌握规律以驾驭千变万化,突出要义而梳理纷繁。这就是文思虽然没有一定之规,但是写作的原理是恒久不变的道理所在。
行文至此,阅读近人夏丐尊、刘薰宇两位先生合编的《文章作法》一书。作者在“绪言”中说:“必定有人疑心到作文法全无价值,依旧确信‘文无定法’,只想‘神而明之’,这也是错的。专一依赖法则固然是不中用,但法则究竟能指示人以必由的路径,使人得到正规。渔父的儿子虽然善于游泳,但比之于有正当知识、再经过练习的专门家,究竟相差很远。而跟着渔父的儿子去学游泳,比之于跟着专门家去练习也不同,后者总比前者来得正确快速。法则对于技术是必要而不充足的条件,真正凭着练习成功的,必是暗合了法则而不自知的。法则没用而有用,就在这一点,作文法的真价值也就在这一点。”这里的“跟着渔父的儿子学游泳”,以及“跟着专家去练习”,同刘勰的“博塞之邀遇”“善弈之穷数”的比喻,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写文章的方法,妙理无穷,古今文章大家的论述可谓举不胜举,只要潜心实践,久久为功,自然可体会其中的意蕴。
2025年1月15日
读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