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里的“弃子”——读《文心雕龙》声律篇第三十三
闫缜尔
近代西哲海德格尔曾写道:“诗不只是此在的一种附带装饰,不只是一种短时的热情甚或一种激情和消遣。诗是历史的孕育基础。”文学的地位之高,在哲学家眼里简直无以复加。但是,早在2500多年前的柏拉图时代,这个被称为“历史的孕育基础”的“诗”,还是《理想国》中的“弃子”。柏拉图毫无情面地把诗逐出他的理想世界,认为诗有两大罪状:一是不能揭示真理,二是对人起伤风败俗的作用。好在时隔不久,在“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亚里士多德那里,把这个“弃子”视为座上宾,给予其超越“历史学”的地位。亚里士多德认为,历史家所描述的是已经发生的事,而诗人描述的是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是更哲学、更严肃的,因为诗所说的多半带有普遍性,而历史所说的则是个别的事。由此,奠定了文学的真理地位,而且他认为文学作品是一个整体,它的美体现在作品的结构、情节以及风格各个方面。
诗,即文学的因缘际会,不得不让人发出沧海桑田的感叹。不过,诗和文学在中国由古及今从未遭逢遗弃。在孔子看来,诗可以使人“温柔敦厚”。《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怎能伤风败俗呢。文学始终具有“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历史地位,而且始终为士人孜孜不倦予以追求。刘勰和他的《文心雕龙》就是一个经典的例子。
“声律篇”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三篇。从此篇开始,刘勰的文论进入到论述修辞技巧层面。古文与白话文的写作有很大不同。在体裁上经历了累代变迁,有的体裁历史上常用,现实中已经很少用到,甚至已经断绝。同样,在语言文字的运用上更是千差万别。但在祖国文字的演变中,对文学之美的追求大体说来是一致的,万变不离其宗,一些基本的规律是一以贯之的,体现在文字上的一些基本的修辞技巧也是一脉相承的。
今人阅读文章,首先遇到一个阅读美感的问题。阅读的美感,首在文字的声律,“声律篇”讲的就是这个问题。刘勰认为,声律是总结人的发音规律而来的;语言的声音有高低抑扬之别。乐器的发音是根据人的发音而来的,但人的发音与乐器的发音毕竟不同,因而更不易把握。“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音律的产生,原是从人的声音开始的。人声具有五音,来自先天的气性,古代帝王就是根据人声的五音来制乐作歌的。由此可见,乐器的声音,是表现人的声音,而不是人的声音仿效乐器。如果弹琴时声音不协调,自然知道对弦柱加以调整。写文章时要是声律失调,就不易弄清从何调整了。琴弦发出的声音,尚能使之和谐,发自作者内心的声音,反而不能和谐。这主要是因为在外的声音容易辨识,内心的声音不易认清。实在是难以用文辞说明白的。或许,越是讲不清、道不明的“声音”,越是具有独到的魅力。
刘勰在文中阐述了这样的道理:在行文中,字声有的飞扬,有的低沉,有的是双声,有的是叠韵。双声字中间被其他字隔开,就往往不协调;叠韵词分离在两处,就必然违背声律。一个句子的字声全是低沉的,声音就像要断气一样;全是高昂的,就一直上升而不婉转。应“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使低昂之声像转动辘轳一样相互交错,像鱼龙的鳞甲那样整齐排列。声律的适当配合稍有错乱,就会前阻后碍,这种毛病,就是文人的口吃病。口吃的病根,在于作者爱好诡奇;一心去追逐新奇,就造成发音的杂乱。要想解除这种毛病,首先,“务在刚断”。必须坚决割断对怪异的爱好。左边受阻就从右边想办法,后边积滞就疏通前面,这就可使声音转动在口中,像振动玉器玲玲作响。悦耳的辞句,如成串的珍珠相联不绝。“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所以,表达思想感情的作品,好坏寄托在吟咏上,诗歌的滋味从句子的安排中流露出来,功夫全在句子的“和”与句未的“韵”上。不同字调的适当配合就叫“和”,同韵的字相呼应就叫“韵”。这种关于声律的理论,既是对时人行文规律的总结,也是对嗣后诗词创作的启示。
刘勰指出:“《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诗经》的作者运用音韵,大都清楚准确;《楚辞》用的是楚地的声音,所以错乱的声韵很多。这让人联想到普通话与方言写作的关系。并非一概拒绝方言写作,以方言取胜的作品在今天也是常见的。但从声律的标准上保持祖国语言文字的健康纯正,是一桩非常严肃的事情。两者处理得当,形如和韵相宜。诚如:“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哉!”古人身上佩带玉器,发出的声音左边合于宫声,右边合于徵声,使步行有一定的度数,因而声音毫不混乱;何况用音韵使诗文合律,怎能轻易忽视呢?
声律问题,当然是一个修辞技巧上的问题。但从根本上,反映的还是文风的问题。比如张中行在《谈文论语集》一书中针砭的四种不良文风:一种是八股气,用空话、大话、假话以宣扬既定的什么理;另一种是讲章气,特点在于讲法,正襟危坐,表现唯我独正确的样子;再一种是刺绣气,形容词语很多,曲曲折折,扭扭摆摆,有颜色而无筋骨;还有一种是烟雾气,把不常用的术语、意义不鲜明具体的词语,求多多益善,嵌入既允长又不平顺的句子里,使读者不能轻易把促其意。对标对表,类似的文章,从表面上看来一定存在声律问题。而要解决声律问题,从根本上还是要解决文风问题。这也是刘勰在结语中所讲的“标情务远,比音则近”,即表明情志应该高远,安排音韵则需细密的道理所在。而且,笔者认为,前者不仅是基本的前提,而且是根本的旨趣。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理想国”,在这个精神的国度里,文学不应该被遗弃、被忽视,至少它能够透过优美动听的文字,表达深远的旨趣,以荡涤人的胸襟。
2024年12月19日 读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