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笔下的“泉涌”
——读《文心雕龙》通变篇第二十九
闫缜尔
（兴城海滨）
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戏作三昧》，讲述一个叫马琴的作家，日间跟几个“下等人”的言行交往，使他的灰暗的心理跌至深渊一般，甚至到了否定自己作品的程度。等到他的小孙子活活泼泼地坐在他的腿上，用稚嫩的声音讲着“多多用功，别发脾气，好好忍耐”，而且说这样的“大人话”是观音菩萨讲的。当天晚上，写作中的马琴思如泉涌，有两段文字是这样写的：
头脑中的潮水，犹如奔腾天空上的银河，不知从什么地方滚滚涌出。来势之猛，使他觉得害怕。他担心万一自己的肉体承受不住可怎么办。于是他紧紧攥着笔，屡次三番地提醒自己道：“竭力写吧，错过这个时机，说不定就写不出来了。”
但是，恰如朦朦胧胧的光的那道潮流，不但丝毫不曾减缓速度，反而令人眼花缭乱地奔腾着，把一切都淹没了，汹涌澎湃地向他冲过来。他终于彻底给俘虏了，他忘记了一切，对着潮流的方向挥着笔，其势如暴风骤雨。
小说《戏作三昧》，固然有其揭示的深刻的哲理，但就其写作与心境之间的关系，大概是中外相通的。接下来，我正在阅读的《文心雕龙》通变篇，读到开篇：“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
大意是说：文章的名称和它们的创作是有一定之规的。所以讲体裁，一定要借鉴过去的作品；文章写作的变化革新是没有框框的，所以讲变化一定要参考当代的新作。这样，才能在没有穷尽的创作道路上奔驰，汲取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然而，汲水绳短的人就会因打不到水而遭受口渴，足力疲软的人往往停步在路途中，这并不是因为创作方法有限，是不善于变化革新罢了。所以论述创作的方法，作品好比草木，草木的根和干都生长在土地上，这是植物共同的性质；但是各类植物由于吸取阳光的差异，便会成长为不同的品种。
这就是刘勰讲文学创作“通变则久”的道理。试想1000多年前，刘勰在孤寂的定林寺，在僧祐师庇护之下，伴着青灯写这篇宏文的时候，他所接触到的“下等人”何止几人，他所面临的灰暗心理的时时诱惑又岂是芥川龙之介般所能比拟，他所受到的“多多用功，别发脾气，好好忍耐”天籁之音的引导又是多么难能可贵！
刘勰考察以前九个时代的文学创作，都是“志合文则”的，即在情志上都合乎创作发展法则。黄帝、唐尧、虞舜、夏代、商周时代的作品，虽然在质朴、丰富、文采、辞采、华丽等方面有所不同，但是在表达思想感情、叙述时事方面，它们的原则是一致的。到了战国末期，楚辞效法周诗，汉赋模仿楚作，魏时追随汉风，晋作仰慕魏文。大体说来，黄帝唐尧时代的作品淳厚而质朴，虞舜夏代的作品质朴而明晰，商周时代的作品华丽而典雅，楚汉时代的作品夸张而艳丽，魏晋时代的作品浅薄而绮丽，刘宋初期的作品讹诞而新奇。从质朴到讹诞，时代越近滋味越淡。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大家都竞相模仿近代的新奇而忽略借鉴古代的作品，这是造成文风暗淡文气衰弱的原因。
这是因为：“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其实青色是用蓝靛染出来的，赤色是用茜草染出来的，这两种颜色虽然都超过了蓝靛和茜草本来的颜色，但不能再有什么变化了。桓谭说：“我看到新近作家华丽的作品，文辞虽然漂亮，但却没有什么可取的；等到看了刘向和扬雄的作品，就往往有所收获。”这就是上述论点的证明。所以煮青和染绛，一定要用蓝靛和茜草，要矫正伪体改变讹滥浮浅的文风，还是要尊崇经书。这样在质朴与文采之间斟酌取舍，在典雅与通俗之际安排妥帖，就可以讲继承和革新了。
比如，对声音形貌的夸张描写，在汉代初期的辞赋里已经达到极点了。从此以后，便循环往复相互因袭，纵然有人想要跳出旧套，却终于落在套子里。枚乘的《七发》说：“远望啊东海，广阔无边啊相连的是苍天。”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说：“望起来望不到头尾，细察没有边涯，太阳从东边的池子里出来，落到西边池塘下。”马融的《广成颂》说：“太阳从东方出来，月亮从西边的山坡上升起。”扬雄的《羽猎赋》说：“太阳月亮在这里升起来降下，天地之际真是杳冥旷远。”张衡的《西京赋》说：“太阳月亮总是从里面进进出出，就像从扶桑出来又从濛汜进去一样。”这些极其夸张的描写，五家好像一样，无不是互相因袭的。
所以说：必须错综交织，有继承有革新，才是“通变”的规则和方法。规划文章的总纲，应该着重大的方面。首先博览群书并且精研细阅，抓住它们的纲领加以吸收。然后开拓创作的道路，掌握关键。才能“长辔远驭”，操纵长长的缰绳驾驭着骏马向远方驰骋；“从容按节”，从容地按着节拍前进；“凭情以会通”，凭靠真情实感来求变通；“负气以适变”，依负气质来适应变革。绚丽的文采，就像弯曲的长虹弓起脊背；耀眼的光芒，恰似南方的朱鸟星振动翅膀，那才是卓越的作品。倘若局限于片面的理解，矜恃偏激地夸耀自己的一得之见，这好比在庭院中绕圈子跑马，哪里是在万里长途上驰骋！
总之：“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写作的法则运转不停，日日都有新的文学成就。适应变化创新才能持久，善于继承规律创作才不贫乏。适应时代要求必须果断，抓住时机不要胆怯。面向当今努力创新动人的作品，参考古代确定创作的法则。
通变篇从“通”和“变”的辩证关系，论述文学的继承与革新不可偏废，其要义便是“变则其久，通则不乏”，即适应变化创新才能持久，善于继承规律创作才不贫乏。如此，芥川龙之介笔下的“泉涌”，就会更加汪洋恣肆了。
2024年12月15日
读写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