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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成都(上)
沈宁
要论起来,母亲在成都居住的时间相当短暂,不过半年而已,但她给我们讲述的成都故事,却并不少于她居住过多年的上海、北京或者重庆、香港。
已经无法记得还在多小的时候,我就已经记住了摆龙门阵,盖碗茶,回锅肉,丁丁糖等词语,可以相信那都是母亲给我讲成都故事时,留在我脑子里的记忆,父亲是从来没有到过成都的。也是因为听母亲讲成都故事,我还没进小学,就熟知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浪漫故事。母亲羡慕司马相如的才华,更佩服卓文君的真挚和勇气。她为了爱慕司马相如的才华,以豪族大户小姐之尊,下嫁布衣之士。后来我懂得,或许就是文君当垆卖酒、鼓琴相夫的故事,赋予母亲坚强的意志,走上同一的爱情和牺牲之路。
记得我小时候,北京城的饭馆里食物还很丰富,不过我们出去吃饭的时候,母亲从来不点回锅肉。我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回锅肉是太平凡的一道菜,几乎家家餐厅的菜单上都有。可是后来又发觉,如果有客人到家里来,母亲却经常要做一碟回锅肉。我就问母亲,既然回锅肉那么平凡,怎么又可以待客?母亲笑了,说:回锅肉可不是一道平凡的菜,在成都叫做“天下第一香”。那成都人可是全中国少有的会吃,让成都人夸说好的菜,肯定就不平凡。于是我才知道,原来我们之所以不在北京的饭馆里点回锅肉,是因为没有一家做得够好。听说西城绒线胡同里有个四川饭店,应该有成都厨师做回锅肉,但是我们始终没有去那里吃过饭。
那么你做得比北京饭馆里的好么?我当时不懂事,接着问。
母亲又笑了,回答:我们这是在北京呀,我做的回锅肉,骗骗北京客人,那是足够了。我虽然没有在成都的烹调学校学过手艺,但我至少是吃过成都饭馆里的正宗回锅肉,晓得那该是什么滋味,总要比北京饭馆里做的更有味道吧。母亲讲完,又对我说,当然如果有成都来的客人,我绝对不敢做回锅肉了。别的不说,在北京根本就买不到那种薄皮的川猪肉,还怎么能够做得好回锅肉。
听母亲讲这么一套,我自然似懂非懂。在我吃起来,母亲做的回锅肉,已经非常好了,所以实在无法想象,成都人做的和吃的回锅肉会有多么杰出和伟大。此外,母亲也讲过成都人怎么吃火锅,怎么吃鲜鱼和磁粑。这我就更不懂了,母亲是湖北人,湖北的武昌鱼和磁粑是全国有名的,每次湖北家乡来人,都会给母亲带,我们也都跟着尝鲜,吃过不少,确实很好,但是难道成都的鲜鱼和磁粑,竟会比湖北的更好么?
母亲说,成都的磁粑跟湖北的不一样,叫做三大炮,因为做的时候会发出几声响,很有意思的。这一说,我就觉得馋了,很想听听成都磁粑怎么响,吃起来怎么的滋味。至于成都鲜鱼,母亲讲,成都很多饭馆就建在河边桥下,店后外面走下台阶就是河,是真的流水的河,不是死水池塘。那饭馆卖的鱼,都装在鱼篓里,放在河水中间养着,食客走来看清楚了,选定一条,堂倌从河里捉出,活蹦乱跳,当面杀好下锅,还能有比那更鲜的鱼么。记得母亲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放着亮亮的光,充满神往。
不过记得母亲最多提及成都的,还是成都人喝茶和成都的茶馆。刚到北京的头几年,母亲经常想买两张竹椅。她常说,天下没有比在成都的茶馆里坐竹椅更舒服的了,就是上海的沙发也赶不上。成都茶馆里的竹椅就像量着人身做的,半躺半坐,全身放松,连那叽哩嘎啦的声音,听着都特别舒服,好像人坐下去就松骨活筋。我从来没有坐过成都的竹椅,连别的地方的竹椅也没有坐过,所以体会不到母亲说的那种神仙享受般的感觉。后来北京局势迅速恶化,基本生活难以维持,母亲终日要为一家大小填饱肚子而奔忙,也就没有兴致再提竹椅的事情了。
但每次看见父亲有空坐着喝杯茶,母亲还是忍不住要讲几句成都盖碗茶的见闻。记得小时候,母亲还曾拿出一套盖碗茶的茶具,招待客人。那是她从上海带到北京的,但我想不会是从成都带到上海的,她在成都时只有十六岁,恐怕还是到做了家庭主妇,才会想得到这些事情。那套盖碗茶具,很精致很秀气。母亲说,成都茶馆里,老虎灶台上,一溜摆出十几个细嘴铜茶壶,茶桌上摆的都是盖碗茶。喝茶的人,端着茶托,扶着茶碗,按着茶盖,从茶碗与茶盖之间的缝隙,慢慢饮一口,闭起两眼,摇头晃脑,那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实在犹如到了仙境。父亲听了,总是摇摇头,说他喝茶并非专业,哪里学得来那样子。
我曾经不解,为什么成都人喝茶那么了不得。我原以为,茶是浙江的特产,龙井和虎跑泉不是都在浙江么?父亲是浙江人,才应该比较更会喝茶。后来母亲告诉我,还在秦朝时候,四川人就已经喝茶了,公元前就已经有了蜀人饮茶的文字纪录,西汉时四川茶是进贡皇上的珍品。从母亲那里,我又学到一些关于成都的历史和饮茶的学问。
自从母亲被打成右派,家里既少来客,我也再没有见过那套盖碗茶具。文革期间,父亲被关牛棚,机关不发工资,母亲单位撤销,无处可去,所有银行账户全部冻结,全家人生活发生危机。有一天,母亲命我从床底拖出几个大网篮,从里面拿出她从上海带进北京的西餐具,非常厚重漂亮的盘子和银质刀叉,还有那套精美的盖碗茶具。母亲让我分几批包好,每两星期放在书包里,背在背上,骑车到旧货店去卖。每次我背着那个书包,就感觉仿佛有千斤之重,那不仅仅是些餐具或茶具,那是母亲对生活的一片精心的爱。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心头的伤痛,永远忘不了成都的茶,和那套茶具。
说到成都人喝茶和成都茶馆,就自然而然要讲到成都人摆龙门阵。我父母两家曾祖辈都是进士出身,祖辈也都家学渊博,饱读诗书,父亲母亲则在大学专攻英美文学。他们的师长朋友,也都是书香门第出身,一样的古今中外好学问。所以不管是家里来人,或是跟随父母外出访客,我们小孩子坐在一边,听大人们聊天,总是很有趣又长见识的事情。我从小就有个愿望,长大之后能够像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那么有学问,那么会谈天说地。
母亲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说他们那样子,怎么可以算是会聊天。到成都去看看,她说,间间茶馆里都坐满人,那才叫做会聊天。在成都人眼里,聊天这个词都显得太简短,他们把在茶馆里的谈天说地,叫做摆龙门阵,就是说那是无穷无尽的。成都人摆龙门阵,方言迅急,妙语连珠,上天入地,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东拉西扯,巧舌如簧,雅俗兼备,红脸雄辩,咬牙切齿,说笑调侃,漫无边际,滔滔不绝,高声低声的交互之间,爆发一两阵哄堂大笑,让人得胜不能傲,受辱不能气,想走走不得,想忍忍不住。母亲那些精彩如神的描述,简直让我目瞪口呆。
我难以想象,世上还有比父亲母亲更能聊天的人,更无法想象,成都茶馆里的茶客,人人都会摆龙门阵。这个发现,曾经让我很丧气一番,也曾经觉得很不服气,立志哪一天非去成都看看,仗着自己这点家学底子,到成都茶馆里去买碗茶,跟成都人摆摆龙门阵,倒要见识一下,我就不信成都茶馆里的茶客,个个都是神仙下凡。母亲劝我,用不着跟成都人呕气,我在北方度过太多年头,无论如何是没法跟成都人去斗嘴的。中国北方气候干燥寒冷,生活艰难,北方人一天到晚必须为衣食住行操心忙碌,使得头脑和五官都迟钝了。而成都两河环绕,再加都江堰水利工程,终年风调雨顺,物产丰富,不愁吃喝,生活松散,所以那里的人有足够的闲情逸致,培养心灵和五官,那嘴皮子上面的功夫,恐怕是天下无敌。
说到成都有两条河,自然就会说到成都有很多桥。一般地方的石拱桥,不过三孔,多则五孔,母亲在成都见过九孔的石拱桥,那就已经非常的宏伟壮观。她说成都青羊宫一带有几座带仙字的桥,都漂亮极了。我去过浙江嘉兴老家,那里的秀城河上,就跨着许多古色古香小巧玲珑的石拱桥。所以虽没去过成都,但母亲说到成都的石桥,我却很能够想象那情景。
1957年母亲被打成右派,父亲也被单位下放到江苏高邮劳动。为了在苦痛中寻求一些精神安慰,母亲找到一个私人画师,重新学习画画。有一次她很得意地拿了一幅她画的油画给我们看,说是老师很赞赏。那是一条河上有一串大大小小的石拱桥,母亲说那是成都金河上的石拱桥,她在成都的时候很喜欢到那里去,在那些桥上穿行。那一天母亲甚至还背出卧龙桥、余庆桥等好几个名字。母亲笑着说,成都的石拱桥,是最标致的拱桥,不用太高的技巧,就画得出来,再在桥边画上些树木花草,河里描几只白帆木船,就一定美不胜收了。
不过母亲虽然那么迷恋成都的石拱桥,她在成都时却并不住在桥边。母亲曾很仔细地给我们讲过她在成都住的房子,说那房子的位置,在成都城里的城中城,我小时候听不明白什么叫做城中城,问是否就像北京城的故宫。母亲说,也可以那么说吧,但成都的城中城原先不住皇上,而是住满清八旗的官兵,叫做少城,民国之后少城的城墙拆掉了,许多达官贵人就到里面去盖房子居住。因为外婆他们到成都,是投奔当时的国民党四川省党部主任陈公博先生,所以能够住在少城宽巷子的一所房子里。
听母亲讲,那房子有很高的门楼,还有一圈花墙,青色的砖,灰色的墙,红色的门,门口甚至还有一块拴马石,可见早年是住大户人家的。屋脊上雕有麒麟,门楣上也有浮雕,虽然都已经老旧,但仍能引起人许多联想。屋檐上爬满青藤,院内的角落长满青苔,母亲给我讲述这些时,说是仍记得走在小院子的青砖地上的那种感觉,似乎听得到脚步声的回响。
后来长大一些,自己也经历了许多磨难,才慢慢懂得,为什么成都在母亲的生活里,会那么重要。
母亲到成都,不是旅游,不是搬家,而是逃难去的。那是1937年,当时外公在北京大学做教授,家里生活非常稳定和富足。母亲16岁,名教授的千金小姐读中学,很惬意很快乐。七七事变发生,日寇进占北京。外公到庐山牯岭,参加抗战策略会议,只身南下。外婆带了母亲和舅舅们,大的16岁,小的1岁,从北京逃难。那一路可谓千辛万苦,数度生死系于间发。好不容易到了南京,眼见上海失陷,华东已然不保。外婆又带了子女,逃到武汉。紧接着南京失守,武汉面临危机,日机天天空袭轰炸。外婆只好带了五个儿女,继续西逃入川。
从武汉登船,沿长江逆流而上到宜昌,轮船停在江中,旅客们下到小划子上。外婆让母亲先自己下到划子里,然后把几个年纪小的舅舅,一个个从船窗送出,母亲站在划子里,一个个接过,放到划子里坐好。小船摆动,稍不留意,马上落水,那种紧张和危险,母亲二十多年后向我讲,还会感到气喘不匀。连我听着,都握紧了拳头。
在宜昌过了一夜,第二天搭乘小轮船到万县,再一次下小划子,渡到江岸上坡,稍停之后,改乘木船,上溯重庆。自古说三峡乃天下美景之一,但母亲却从来没有赞美过三峡。因为她头一次经过三峡,就在那场逃难之中,心慌意乱,疲惫不堪,只记得水流甚急,船行极险,好像到了鬼门关。当时的四川,没有成渝和宝成及成昆任何一条铁路,交通十分不便,外婆和母亲一家,在患难之中,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只要走得通,入得了川,他们就得去走。母亲讲这段入川经历,让我永远记住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句子。
水路不好走,陆路也同样艰难。我听舅舅细致讲过坐长途汽车入川的经历,真叫惊心动魄。那是他们第二次入川,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外婆一家再次逃难。经过千难万险,到达桂林,然后设法入川。他们先搭火车到柳州,再到金城江,那就走了两天。然后一家人分乘两部大卡车,走了七天,才到贵阳。接着换乘木炭车,走川黔公路。当时汽油供应不够,只能用木炭生气发动汽车,所以叫做木炭车。川黔公路一直在大山里上下,木炭车爬坡无力,走得很慢。许多时候,车实在走不动,就要乘客们下来,跟着车走路,减轻车的载重。如此走了三天三夜,才算到了重庆。
作者/ 沈宁
沈宁,美籍华裔作家,蒋介石文胆陶希圣外孙,七君子首领沈钧儒堂侄,著名翻译家沈苏儒之子。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77级毕业,毕业后任职陕西省电视台电视剧部。1983年赴美留学,获衣阿华大学硕士、教育学院博士班深造。历任大学助教、中学老师、小学校长等。业余写作,著述甚丰,出版书籍17部。